云水城安

顾言笙自小在这南京城长大，从来没觉得哪个冬天如今日这般寒冷。

可即便寒冷，这日子一天天也过得飞快，距离春节，也没几日了。

父兄皆在，独留唐三小姐在这冰天冻骨的南京。顾言笙虽然失落，也乐得清闲。

大嫂孟屿嘉，娘家也是南京城内书香世家，满门清贵。大嫂父母亡故，与娘家走动不多。

一家人都在南京，也就年节前会走动一二。

如今，唐家只有她在，避免不了要走动一番。

按照往时的习惯，又额外添了些年礼。顾言笙在节前，选了一个合适的时节登门。

青禾依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车子停在孟家巷口，有人在等着她们。孟家书卷气重，不爱与人来往。孟家祖母倒十分喜欢顾言笙，听说她要来，巴巴地等着。

进到院内，在正堂给两位老人请安。

“给祖父祖母请安，大哥一家在太过忙碌。特意安排顾言笙前来探望。”

两位老人慈眉善目，看着她，笑意不减，还依照往日习俗，给了红包。

顾言笙也没推辞，道谢后接下。

说了一会儿话，顾言笙起身告辞。偏巧孟家西叔前来，一时竟也无法离开。

于是，又坐下喝了些茶。

“阿初，一人在南京，可害怕？”孟家西叔素来严肃，顾言笙幼时就怕他。

见面必定会问成绩和近日看的书类。

“府里一切安好，阿初觉得还好。”

她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像在唐家那般大条。

“你父亲他们在，一切可好？”

“一切安好，唐家祖辈在，说起来，倒是比在南京时更安逸些。那里气候宜居，大嫂在那，也很适应。”

“阿屿来信说了，也特意交代，让我们在南京，帮衬一二。孟家在南京也要些人脉，如遇麻烦，尽可登门。你一个女娃娃，遇事更加小心才是。”

“阿初明白。”

她起身告辞，离开孟家。

走出巷口，坐到车内。顾言笙才松了口气，拉着青禾赶紧离开。

“我自小就怕孟家西叔，他应该是我遇见的最不爱笑的人。”

“小姐，他是孟家掌权人，自然要严肃威严些。”

是呀，书香世家多半寡淡无欲，亲情感知尚浅，手腕不硬些，如何服众呢。

大嫂真是挂念她。

清贵的书香门第，最不愿麻烦别人，大嫂怕是自己遇事都未曾向娘家开口求助。

如今顾言笙在，她还不忘嘱咐家里人帮衬些。

除夕夜，唐公馆留下的人，都聚在一起，没有尊卑贵贱，一起热热闹闹的过了除夕。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在这江湖结交的好友，让青禾挨个去送了年礼。值得高兴的是，劳大哥的媳妇在华医生的救治下，日渐好转。

她生病卧床那几日，劳大哥也来唐公馆询问过。

顾言笙跟解释，这就是她在在这里学到的江湖道义。

道义自在人心，情谊也是。这俗世间，向来是锦上添花者多于雪中送炭。

拳拳赤子心，殷殷报国志，这句话说的真好。

劳大哥作为劳苦大众的基层，最能反映当下人的心智和困窘。得要多努力，才能在这哀苦的人间得以生存呢。

昨夜闹到半夜，这会儿都困倦不堪。也不用早起拜年，顾言笙纵容自己睡到自然醒。

还在沉沉睡着，青禾匆匆上楼，叫醒了她。

“小姐，出事了。”

一句出事了瞬间呵退了困意，首接坐起。

“何事？”

“说，昨夜有人刺杀国民政府中的亲日派，是那位大人物。”

“那不是应该封锁消息么？怎么闹得人尽皆知了？”

“现在全城戒严，有人跑掉了，但是中了枪。让我请你下去拿主意。”

顾言笙听完，头发还散着，首接披了件外套就下楼去。

就在厅里站着，看她下来，往前迎了几步。

“，外面形势如何？”

“公馆周围还算安全，可能顾忌着周围住的非富即贵，还没有太乱。”

“想来也不会一首封锁戒严，幸好前几日家里多备了些吃食，足可以多撑几日。一切从简吧，也别记挂年下的虚礼了。交代家里人，非必要不外出。这几日唐公馆，闭门谢客。”

“好。也不知道这行刺的会是什么人。”

是啊，能在大年夜行刺的，会是什么人呢？顾言笙也在想这个问题，应该和她的答案一样。

应该是激进的学生，年龄不会太大。想来也是训练谋划了许久，才敢在大年夜杀人。

如此，大快人心，大大震慑了其他的亲日派。

“，给护院配枪吧，防身也好，先备上。还有，把吴姨接来这边客房，她那小楼太偏。有没有消息，那位，如何？”

摇了摇头。

是呀，就是真的死掉，眼下这个时节只怕会严密封锁消息。

刺杀和死亡，哪个更可怕呢？

在大年夜刺杀是大快人心，那刺身身亡才更让人拍手称快。

这个年，有人欢喜有人忧。

“不管那么多，正好过几日清静日子。如果有人上门盘查，只管叫我下楼。”

吴姨也从小楼挪到了顾言笙旁边的客房，这样家里人集中在一起，更安全些。

挨过这些日子，顾言笙计划把吴姨也送回。

在这里，太危险。真有意外，她一人在此，足以自保。

初五时，街上戒严松了些，允许市民上街采买。顾言笙也只是在除夕夜好好睡了一夜，这几日夜不能寐，辗转失眠。

期间王敏之给她打过电话，让她在家安心。缺什么，他会差人送来。

她自是感激不尽，道了谢。又在电话里询问了几句，王敏之知道的不多。

许是家里交代过，不让他多说。顾言笙从他的吞吐和言外之意，猜了大概。

那人，多半是没救回来。真真，过瘾，痛快。

形势稍松些，青禾借着上街采买，顾言笙让她买些香酥鸭，她想多喝几杯。

顾言笙点头，顺道去了趟劳大哥家里。

青禾回来很晚，进门就看到顾言笙正在弹钢琴。虽然听到好消息，但顾言笙近来有些烦躁，又不能出门，夫子庙应该很热闹，可如今她也只能在院里走走，弹弹琴，浇浇花。

顾言笙看她神情不对，眼神示意她上楼再说。

关上房门，青禾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什么？”

青禾微微点头，“青禾，你见到那人了？”

“没有，劳大哥说人在他家阁楼，我没上去。”

“伤势如何？”

“贯穿伤，咱们之前送给劳大哥的药品，他做了紧急处理。咱们送的那些消炎药都用上了，只是量太少，伤口应该还是被感染。”

“那恐怕不能再耽搁了。”顾言笙走到窗前，双手搓着。

“小姐，劳大哥没有你的示意，不敢冒然登门去求华医生。我今日就算不去劳大哥家，他恐怕也要想法来唐公馆找咱们。”

“你等我想想。”

顾言笙心里快速盘算着，希望能找到可靠的办法。

“青禾，街上盘查的严吗？”

“还行，大路上还有卡口，小路上不多。”

“南京城大，军警兵力有限，又过了这几日，想来会有松懈。华医生那里离劳大哥家近些，伤口估计得缝合，得让他去一趟。另外，那里应该还有之前父亲多办出来的户籍信息，拿上一份，一起送去。”

末了，又加了一句。“电话里不便多说，你开车出去，就说我风寒犯了，去找华医生取药。把细节当面告诉他，让他务必想办法去一趟。”

“好。”

青禾说完就走了，顾言笙还在房间里沉思。

又该说她了，她又在做危险的事。

一二九运动之后，她虽一首在家，思绪却没停过。

父兄寄来的书信里，一再叮嘱她听的话，不可任性胡来。可她，还是要忤逆父兄。

这个年节，过得一塌糊涂。

又过了些时日，南京城又恢复成往昔的样子。顾言笙立刻安排了几个丫头和保镖，把吴姨送回了。

吴姨不舍，临行前两人在房间说了一夜的话。

在火车站，顾言笙抱着吴姨，眼泪就快落下。

“吴姨，我很快也会回去。你先回，我在南京顺利完成学业，就会立刻回去。”

“你呀，最让人安心，却又比你两个哥哥更让人操心。一定要听的话，不可冒进。危险的事，少做。”

“好好好，我答应您。”

货车轰鸣声响起，冒着浓烟，越来越远。

挥手的人儿，满是不舍。

同时，春节过后，正常开工。

她开始利用家里的运输队，借着运粮的由头，把家里名贵的古董珍玩分批运到了重庆，二哥他们在那里接收，运回。

祖母房里留给她的，她只留了一两件做念想，剩下的都由吴姨带走了。

转眼，己经民国十七年了。

二哥也经常让家里的车队给她带一些重庆和那边的稀巧玩意，还在信里告诉她，老宅修的很好，她的房间格局大变。大爷爷经常在家里念叨她，还埋怨竟然忍心让她独自在南京。

日月更替，昼夜转变。

南京城内，一切如常。

胡老师走后，她听课全凭心情好恶，跟白霜一起混日子。

她最大的兴趣就是在班里听到各种小道消息，这些消息来源多半来自家里父母的交谈。

半真半假，她只当听热闹罢了。

阳春三月，百花开。换上轻便的襦裙时，一封来自航校的信，寄到了顾言笙这里。

信封上只写了国立中央大学，大三，隋唐。

校门口的报刊亭，这封信在那里放了许久。那日她跟着白霜去买新一期的杂志，才看到角落里不知吹了多久的它。

来自，收件人是隋唐。除了她，还能是谁。

不用猜，是温念南写的。看邮戳的日期，应该是他回不久寄来的。

顾言笙拿在手里，看了许久。

白霜拿到杂志，看她站在原地。

“阿初，怎么了？”看到信封上的名字，隋唐？

“咦，这不是你的笔名吗？航校？你认识吗？”

顾言笙收起信，很快面色如常。

“之前回祭祖，萍水相逢的人罢了。走吧，快上课了。”

两人身穿校服，一袭白衣，妙龄青春，少女情怀。

顾言笙的心思，从不显露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