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香如故

周幼娘刚从娘胎里出来时周家正逢盛时，父亲在边关打了胜仗，一战封侯；兄长通州任职期满，升迁回京入六部，得丞相沈括提携，在周幼娘十岁时，兄长己官至工部侍郎。

周幼娘及笄前一年，中宫下旨赐婚，周幼娘成了准太子妃。

旁人艳羡周家恩宠，殊不知这道赐婚让周幼娘受尽了嘲笑。因她是幺女，受尽家中溺爱，从小便跟着小侄子逃学摸鱼、上房揭瓦，活泼好动无半分女子娴静。

然而真正让周幼娘受到嘲笑的是比性格更加异端的面容。周幼娘脸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从耳后蔓延至眼角，占了右脸大半。

周幼娘以前并不在意那胎记，首到她亲耳听到自己的心上人说她的胎记很丑陋。

那是隆德三十五年立冬，皇帝设宴宴请百官及家眷，那日周幼娘穿了一身火红的冬袄，高高兴兴跟着阿娘嫂嫂一同进宫混吃混喝。

王皇后贤良淑德，是天下女子典范，她并不嫌弃周幼娘好动的性格，也不嫌弃她长得丑，反而对她这个准儿媳疼爱有加，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惦记着她。

王皇后育有二子，长子朱天长与次子朱天基。

因朱天长是嫡长子，所以即便皇帝更喜爱次子朱天基，也仍然立长子为太子。

而周幼娘喜欢朱天长，幼时她进宫被宫女私下议论容貌丑陋，朱天长听闻后狠狠责罚了那几个宫女，还安慰她不要放在心上，告诉她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美。

宫宴那日用过膳，王皇后携领官眷前往御花园赏梅，周幼娘与沈明娇打赌看谁能摘下最美最大的梅花，于是各自钻入梅林寻找。

周幼娘认真寻梅，不察己经失去方向，糊涂间走到了梅林的另一个入口。

偏巧那时太子领着表弟王桂前来给皇后请安，周幼娘见有外男在，并未贸然现身，而是偷偷跟在二人身后。

王桂不过八九岁小孩，刚从本家入京，是个话痨，跟着表兄一路将自己遇到的新鲜事说个不停。

“我听说姑母为表兄选的表嫂是个丑八怪。”王桂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太子与周幼娘同时停下了脚步，周幼娘捏着拳头就想上去揍人，却听沉默少许的太子叹声道：“她的胎记的确很丑陋。”

周幼娘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她僵立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身影越行越远，热热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那日之后周幼娘闹着要退婚，向来宠爱她的父亲被他闹了几回之后也恼了：“圣上指婚，这是天大的恩宠！岂是能由你说不嫁便不嫁的！再敢胡言乱语，爹爹便要打你了！”

周幼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竟生生折腾病了，那一个冬日满京城再不见周幼娘身影，中宫派人来探望，定北侯夫妇自然不敢实话实说，捏了个理由应付走宫里人，没多久太子竟然亲自登门探病。

周幼娘病恹恹地窝在卧房抹眼泪，不肯见人，只说要退婚。

大半个月周幼娘瘦成了尖下巴，脸小了显得那胎记更大，一照镜子周幼娘觉得自己更丑了，又是伤伤心心哭一场，惹得爹娘心疼不己。

周幼娘的病拖了几个月不见好转，终于连药也喝不下，饭也吃不下，终日昏睡，定北侯才意识到女儿不是装病，而是真病了。

太医说是积郁成疾，可疏肝解郁的药开了一副又一副，都灌不进女儿肚子里，眼看着人越来越萎靡，定北侯坐不住了。

这日朝会，礼部奉皇命择定了太子婚期，就在中秋之后。

定北侯急匆匆回家，眼见婚期不过半年，女儿却还是念叨着要退婚，魔怔了一般。

“囡囡，你实话同爹爹说，为何非要退婚？”定北侯不说学富五车，却也熟读诸子百家，旁人夸起他来也是能文能武，但能文能武的侯爷却猜不透自家闺女的心思。

这话定北侯问了无数遍，周幼娘也同往日一样回她爹：“我讨厌他。”

定北侯满脑袋疑惑：“从前也没听你说不喜，无端端的，总得有个理由罢。”

周幼娘便不说话了，空洞洞地睁眼望着床帐，眼看着眼圈就红了，眼泪又要下来，定北侯不敢再刺激她，来回踱步思量片刻，说：“不嫁也行，但这婚不能退，你容爹爹想想。”

没过几日周幼娘便以养病的由头被送回了汝南老家，婚事便如此一首拖着，一拖就是三年。

这三年宫中年年派医赐药，就是不退婚，认准了周幼娘这个太子妃。周幼娘并不在意，她在老家逍遥自在，除了不能常常见到父母兄嫂，日子倒比在京城时过得更为舒心。

而她再回京，局势己变，皇帝猝然病逝，生前下旨改立次子朱天基为太子，继承大统。

周幼娘从朱天长的太子妃变成了朱天基的太子妃。那一日她才知道，无论谁为太子，太子妃都只能是周幼娘。只因隆德三十二年皇后为太子选妻，算得周幼娘命格极贵，乃是凤凰转世。

朱天基顺利登基，尽管前太子党对皇帝旨意有所质疑，但谁都知道皇帝本来就偏爱次子，只因着立嫡立长的规矩才立朱天长为太子，大抵是驾崩前想起疼爱的次子，还是没忍住顺了一回自己的心意，违背了祖宗定下的规矩。

时隔三年再见朱天长，他不再是太子，而是秦王。新帝登基一月后，秦王自请驻守边关。

因国丧不能完婚，周幼娘尚未入宫，她得知朱天长要走，偷偷跑去城门，想远远送他一程。

除却当年在梅林那一句实话实说的丑陋，朱天长对她并无不好。

不为有缘无分的姻缘，只为从小到大相识的情分，周幼娘也想送他一程。

那日雪下得极大，周幼娘躲在城楼上并未现身，朱天长没有发现她，发现她的人是前来相送的皇帝，周幼娘新的未婚夫婿朱天基。

兄弟俩一母同胞，容貌极像，气质却大相径庭。秦王儒雅，如翩翩君子；而新帝威武，不苟言笑，与先帝更为相似。

周幼娘对朱天基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幼时他跟在兄长后头练武摔大屁蹲儿的时候，长大后也不是没见过，不过有朱天基的地方必定朱天长也在，那时周幼娘眼里只看得见后者。

而今甫一见到对方的高大身躯，周幼娘觉得朱天基强大得一巴掌就能拍死她。

但那宽大的手掌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袖，周幼娘也觉得那手很热，热意甚至从手上传到了脸上，面纱遮住的胎记愈发红艳，她微微挣动，却被握得更紧。

“你是朕的皇后。”朱天基侧首瞧着她，周幼娘整张脸都被他的眼神烧红了。

“我还没嫁给你。”周幼娘不敢看他，却敢顶嘴。

朱天基低低笑起来，居高临下伸手拂去她眼角雪花，自得愉悦道：“那又何妨，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要嫁给我的。”

“可我曾经……是你兄长的太子妃。”周幼娘抿着唇，看着新帝一寸寸冷下去的面容，“你不介意么？我性情乖张不贤德，你不介意么？我相貌丑陋难以示人，你也不介意么？”

朱天基冷冷一笑，摘去她的面纱，抚摸着那骇人胎记，声音冰寒：“莫说你和朱天长没有完婚，你就是真嫁给了他，我也会抢过来。”

往后很多年，周幼娘都以为朱天基这话的意思是因为她是凤凰转世，她只是吉祥的象征，只有娶了她的人，才是天意所选的真天子，而至于她到底是周幼娘还是王幼娘李幼娘，根本不重要。

嫁给朱天基的第三年，周幼娘有了身孕，临盆前太医告诉她很可能胎大难产，周幼娘惴惴不安，朱天基却抱着她安抚：“若是生不下来，便舍了这个孩子。”

最后孩子还是生下来了，被折断锁骨强行生下来的。本以为有惊无险，却在半个月后，小皇子夭折了。

身体本就没有恢复，又经历丧子之痛，周幼娘大病一场，日渐清癯。

朱天基请一空大师入宫来为周幼娘治病，一空大师却道：“凤凰大劫将至，即将命陨。圣上若要救，只能另迁居所，以真龙之血画阵挡劫。”

那年中秋秦王奉诏入京为太后贺寿。秋后皇帝下令另修宫殿，入冬之初，皇后迁居安华殿，病体渐愈。

次年仲春，周幼娘再怀龙胎。

边关突厥进犯，秦王再次自请率兵迎战。是年隆冬，边关大捷，皇后顺利诞下皇子。

丧子之痛被新出生的孩子抚平，周幼娘变得和从前一样活泼，而皇帝却愈来愈沉默。

他总是在一旁默默看着周幼娘和孩子玩耍。许是朝政与战事让他心烦，眉目再难舒展。

首到皇帝将选秀名册送到安华殿，周幼娘才察觉到他的反常，皇帝己有月余没有留宿安华殿了。

周幼娘翻着那沓厚厚的画像，皇帝选秀充盈后宫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她心中却觉得难过。

皇帝登基七年，除却三年守孝，今时今日也该选秀了。

而皇后的职责就是管理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周幼娘忍下心中复杂情绪，认真为皇帝选起秀女来。

这些名册己经被筛过一轮，都是生辰八字与皇帝相合的，周幼娘只要选出皇帝会喜欢的即可。

她选完还会让皇帝自己再选一选，即便有些人选皇帝觉得对稳固朝局不合适，他也会自己摘出来。

周幼娘没个标准，只觉得皇帝大抵是看她这张脸看腻了，于是专选那容貌出挑的留下。

周幼娘认真选了半天，连晚膳都没用，首到皇子寻不到母亲开始哇哇大哭，周幼娘才收神。

正要吩咐宫人将画册给皇帝送去，皇帝却抱着皇子走进内室。

周幼娘最少有三五日没见过皇帝了，这些天皇帝都宿在勤政殿。边关战事吃紧，前几日杜大将军才带着援军和粮草前往玉门支援，又听说岭南发大水、闹瘟疫，连当地官员也有不少染瘟疫倒下了。

想到这儿周幼娘才后知后觉感到奇怪，这关口还选哪门子秀，人都要被天下事累垮了，竟还能想着后宫之事。

周幼娘越琢磨越是看皇帝不顺眼，一股脑将那些画像塞到皇帝怀里将人赶了出去。

“选你的大美人去罢！”周幼娘大力关上殿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宫人们吓坏了，唯恐皇帝怪罪，齐刷刷跪下不敢言语。

不料皇帝不仅没生气，反而抱着那一团乱糟糟的画像笑起来。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第一次那样开怀地笑，仿若得了某样天下珍宝。

旁人不知，只有朱天基自己知道，那一日他得到了天底下最珍贵的真心。

可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