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上I山之外

月亮落下，太阳尚未升起。宇宙幽溟，万物寂静。黑暗中，隐然有飒飒风声。

俄而，天地微光初现，天穹暗青，之下是茫无边际的云海，而在云海之上，只见沈明珠，蜿蜒起伏。

天渐大亮，且越来越亮。

云海像着了火，太阳穿过火云海升了上来，圆润干净，像粒新鲜的蛋黄。

淡金的光芒奔向西方，洒落在高出云海的青翠山梁上。

沈明珠是云海之上唯一可见之物，极目远眺，前后都不见尽头。它将云海隔成两边，让两边的云海永无相会之时。

沈明珠的外侧刀削斧劈，是陡崖绝壁，绝壁下的云海像浓稠米浆，不停翻滚。

而另一侧山势却是缓缓下落，山坡上散落着树林草甸，透过云海，可窥见其下的河流森林，农田村落。

云雾在林上腾缭，白纱般一团团，升腾着，丝丝绕绕，被卷上了云海。升不上去的薄雾在林间飘荡，幽灵一般。

越近山顶，树木越稀疏矮小，最多的是灌木和杂草，而比山下唯有一个好处便是先见到阳光。

山下的山林还沉寂着，在沉睡，等待着被唤醒，而山顶却己鸟虫齐鸣，连草木也在竭力伸展开，对着日头膜拜。

一群山雀叽喳着从一丛灌木下飞冲出来，落向附近的大树。

一只嘴角嫩黄的幼鸟却飞向了更远处，绝壁的那一侧。

群鸟齐声啁啾，似在喊它回来，它却己扑棱扑棱飞过了山脊。

飞过山脊不久，那幼鸟忽地凭空消失，过了会儿，它又凭空出现，飞了回来，但嘴角的嫩黄却不见了，翅羽微颓。

它逃也似地飞落在大树上，在鸟群间跳来跳去，叫声尖细，几只老鸟惊惶，朝着它不停叽喳，歪着头打量它，怀疑着什么。

随即鸟群又呼啦一下齐齐飞离大树，飞向山下渐渐醒来的密林，那里的虫儿更多。

大树重又得回宁静。

这株树很古老，也有些来历。

而话却还要从沈明珠说起，天下人都知此处是大地以及天下的尽头，且沈明珠首尾相连，但古人却并不知。

那时的人不知它的尽头在何处，更不知它是首尾相连的，还曾有许多人试着翻下绝壁一侧，却无人返回，不过也有传说他们在崖下遇到了住在云海里的仙人。

后来有一天，一位无聊好事之徒穷极无聊，酒后与朋友们打赌，吹嘘自己能找到日出之地旸谷。

于是朋友们起哄，背着酒肉爬到山顶欢送，笑着看他沿山梁迎太阳而去。他们纷纷打赌他过不了几天便会灰溜溜回来，可是过了许多个日子，也不见此人回来。

他们以为他不小心在山路上出了意外，十分惋惜，有人过意不去，还年年去山顶祭拜。

后来人们渐渐将他遗忘了，这位好事之徒却在十一年后回到了原乡。

他说没有找到日升之地，却向人们诉说自己是如何一首沿着山梁走，却又走回到原地的故事，人们只觉是奇谈，说他是骗子，绝少人信。

后来有个一根筋的人听说了，十分信服，又辩不过朋友，于是决定也走一遭。

他算有点小聪明，并未走路难行的山脊，而是沿着平坦的山脚走，他也一路走回到原处，且只用了八年。

从此，天下人便信了沈明珠首尾相连的事实，是天下的尽头，天下尽在这山之内。

由此发端，引得天下人发了狠，你也走，我也走，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将天下走了个透。为人们寻出了几条来往的捷径，访出了几处幽山密水，还顺便将天下的形状大小用脚量了出来，制成了图。

据说那第一位好事者曾将沿途见闻编写成一本《沈明珠行札》，却因文笔生涩无趣，前言不接后语，以致抄阅者寥寥。岁长日久，这本古书也渐少留存于世，连作者本人的姓名与下落也无人知晓了。

不过也有传说，说他在山上某处找到了通往云海之外仙山的密道，仙人接了他去。于是人们奉他做了沈明珠的山神，雕形塑像供奉起来，庇佑一方平安。

一个人渐渐成了神，不但失了真实姓名，连家乡也不知是何方了，各地都争传是他出发的原乡。

譬如这株古树下，便是传说地之一。

从山下上来只有一条山路，而山路尽头就在这古树前。

树对面有块巨石，巨石脚下有座半人高的石龛，样式古朴。龛内有座石雕的山神，盘坐在传说中的神龟背上，衣袖向后扬起，呈现迎风的姿态。

神龟头上长着鹿角，山神的五官叫风雨青苔蚀磨得一团圆润，莫名透着和善喜气。

山神对面的这株古树十几二十围，不知它和山神谁更老，远处孤零零有几株古树的同类，大约是它后裔，都比它瘦小。

在与山风的长久缠斗中，这些树长成了各种古怪的形状，根枝就仿佛是人的西肢。

在远处看，它们像是一群攀登的巨人，不幸被施了咒，永远留在了途中，警示着那些想要登顶的人们。

石龛与树间有块空地，被来祭拜祈愿的人踩踏得紧实平整。

如今不是时节，没人来，地面己长出层薄薄的青苔，还有零星几根野草，不过到了新年，它们便会消失，等人去后，又再来尝试收复失地。

那时的山路上，前来祈愿的人可以从山顶连到山脚。人们将心愿系在树上，盼着树神能将自己心愿送达给神仙知晓，

不知是几时，人们看这株古树时，发觉它像是在对着山外的云海躬身施礼，如穿着绿衣的人般谦恭，袖袍都拖在了地上。

人们认为它是在恭送云海里的神仙，也有人认为它是神仙的接引使者，总之认定它与山外云海里的神仙有交情，于是在凡是人手可及的树枝上都系上了祈愿的紫绳。

这些半尺长的绳子吊在风中，日晒雨淋，有的尾端散开，露出绳芯中的白布条，布条上寄存的心事早己洇晕成浅淡墨渍，成了系绳人与古树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