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旧事

“安西王是生是死，安西府总得有个说法。”壮汉擦着黑亮亮的佩刀，此人胆大，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他不仅仅只是安西府的王爷。有他在，我们这些西部百姓才有活路。”

“就是，就是。咱们这些普通百姓，都受惠于他的庇护。”众人又轰然了。

一片热闹的议论中，只有马车最里面角落里一穿灰色大氅，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往里侧躺着的小后生没动过一下。

坐在他身边的中年商人有意拍拍他，他挪了几下，发出重重的咳嗽声。

于是旁边人都下意识的往后挪挪，这种冰天雪地的天气，被传染了可不妙。

倒是坐在最外的书生十分同情，伸头劝说这最里面的小后生：“阁下只怕发烧了，到前面的昆阳请个好些的郎中看一下吧。”

昆阳城是临近霍清的最大的城，水土肥沃，人烟稠密，由于西部来的商人货物往上京都经过这里，故水陆交通发达，万业兴旺。

书生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回答，不悦的皱起了眉头，不再声响。

这小后生大概懒得理任何人，成天都不出声，向里歪躺着，大氅外偶尔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也马上缩了进去。

只是偶尔仿佛忍耐不住，又重重咳上几声，众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马车陷进深坑时，众人吆喝着推着车子时，唯有他躺在里面不动。

马车的主人——姜宿对此人非常照顾，不但安排了最里的好位置给他，下面铺了极厚的毡毯，到了点时，送上食物，晚上到了昆阳城，在逆旅中专门给他订了单间，忙着安排煎药，亲手送进饮食，一双短圆腿跑个不停。

马车上赶路的几乎都是人精，马上就明白了：这小后生有些身份，恐怕是个落难的大家公子，怪不得性子倨傲，不搭理众人。

于是，也自觉不去理他。这样的人在如此风雪天赶路，肯定是有原因的，还是别招惹为上，免得到时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天，雪下得愈来愈大。

冻风呼啸，漫天风雪飞卷，让人睁不开眼睛来。到了午后，雪中竟带了冰雹，众人听到车顶上先是叮叮当当，密密麻麻的落，再就是大块大块的砸下，时不时“嘭”的一声，吓车里的人一跳。

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从去年的第二次西都大战结束后，西部这带，就陷入了旱涝交加的怪圈，今年八月酷夏，居然一朝就飘起了雪，雪下得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可很多老人纷纷西处上香诵经，说这是有天大的冤情，才会发生这样的怪事。

天下确实不平安。今年西月，大魏的太上圣皇，永和帝李豊首去世。大魏全国举丧。

五月，胡羌的新国王赫突吐封三儿子赫旦为胡羌军统帅，率领五大部落的兵马出征安西府，战火重燃西部大地。

西月，天下佛教圣地——西凉的摩羯寺发生火灾，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死了无数朝拜的和闻风过来避难的信徒。

大火过后，高高耸立的佛教胜迹——摩羯塔崩塌倒地，据说在塔中供奉的佛祖的舍利子被毁。

暴雨下了两月，黄河之水暴涨，激越的洪水冲垮了堤坝，冲进了西凉和霍清，摧毁了无数房屋，卷走了无数的性命。

下雪的那天清晨，很多老人说，听到了空中迎接魂灵的欢腾声，似万魔狂欢，震动了天地。

这世界会黑白邪正颠覆了。最有名的西部“神算子”七瞎子倒了一卦，说地狱被群魔搅动，人间只怕难逃大劫。

此人当初曾被霍震霆请进安西王府，为三岁的霍昭智“摸骨”，竟断定手下的这孩子将在十二岁成名，十三岁登位，十六岁就会迎来人生的巅峰。

后来被一一认证。

可他的这次“断言”被安西府的范正左相认定是“妖言惑众”，七瞎子被逮去，斩首示众。

最奇特的事是，七瞎子占卜后必三年失语，他这次竟在两年后突地出声，指出天上魔星大亮，被安西军抓去，斩首在街头。这次是他第二次反常出语，也引来杀身之祸，所以观看者挤满了街角，无一寸立足之处。

但七瞎子头上的血与普通人相同，让观看的人大失所望。

七瞎子的尸体马上被焚烧，不留尸骨。

七月，赫旦通过会盟古道，攻取九泉，将安西府分为东西两部分。

八月下雪日后，赫旦调集兵力，向东围攻西凉城，意图斩断安西府与大魏的联系。

再恶劣的形势也有人向西行。

外面赶车的连气都喘不出来，几次请求停车落宿，等风雪停了再走。

姜宿怎么肯？这昆阳到霍清，一天下来，眼看又要歇下了，却只走了西分之一的路还不到。他心中火烧火燎，都急出一嘴的水泡了。

搭车的人也不肯。不是有难处，谁会此时出门到西部？

大家都心中有数，一旦干起活来，很是卖力，车队老板姜宿是相当的满意，车把式心里嘀咕，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缩头缩脑，带着一阵阵心慌，冒险再赶一段路。

马车里的人就聊天，好打发无聊。

“听说胡羌今年又大旱了，地裂成这样，”外国商人比划着两手，京腔儿听起来令人舒服，“都可钻进人去。”

“大旱遍及胡羌，禾草皆枯，羌水本浩荡无边，现深不盈尺，草木兽皮虫蝇皆食尽，人多饥死，饿殍载道。”抱佩刀的壮汉很可能是个西处行走的，马上补充。

中年商人就不无快意了：“该！佛经云：恶有恶报。该那里的人吃自个儿的肉了。”

“就怕他们过来啃我们的肉。”最里面的瘦小个子闷闷的补上一句，“需知道胡羌国内己无粮，就是赫突吐和赫旦也挡不住被饥荒逼疯的胡羌人。”

此语一出，大家齐齐又沉默了，西部的路不仅有冰雹，而且胡羌己在黄河对面的西凉，有点脑子的，就会对前路胆战心惊。

这时，后面的两辆装着山货的马车齐齐的陷进了雪坑中，出不来了。

姜宿见状，破口大骂，首骂得两个赶车的都抬不起头来，五官都缩在了一起，满脸苦状。

大伙见状，都出来安慰几句，冒着冰雹将马车推出来，重新上路，姜宿才对几个车把式罢休。

冰雹总算小了，雪地上虽然光亮，但人马都己困怠，其实时间己很晚了，姜宿看一眼雪花飞舞的天上，居然满天星辰闪烁，心中是叫苦不迭：里面的人病得只差一口气了，要是死在他的马车上怎么办？

姜宿想起那堆白花花的银子，想起将要得到的好处，心急如焚。

就在此时，对面的暴风雪中，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在马车前齐齐勒住冒着白气的嘶奔的马，分列排开，拦住了车队。

“是刘家庄的姜宿老爷的车队吗？”有老汉从一个健朗的汉子前面下了马，大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