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深处爱你

我度过了迄今为止，最黑暗的一个除夕夜。

每年的除夕夜，我铁打不动，一定回家陪爸妈。虽然家庭氛围不怎么温馨，但好歹也是一家团聚的好日子。

除夕那天，同事打电话，值班想调个班，那个同事老家很远，除夕夜值班的话，大年初一就赶不回去。我理解，便痛快答应了。

我给妈妈打电话，说明了情况。

“妈，不好意思，今年除夕夜不能跟你们一起包饺子看春晚了，初一我回去啊，如果包肉三鲜的饺子，记得给我留一盘。”

结果晚上七点半，跟我换班的同事突然出现了，说让我回家陪父母吧。看他气呼呼的样子，估计是因为回谁家过年的事，跟媳妇儿吵架了。

我安慰他几句，把零食、糖果留下，就打车首接回家了。走到三楼，门没关严实，里头传出爸妈、弟弟跟未来弟媳的声音，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挺热闹。

我刚要推门进去，却听到了我的名字。我停在原地，好奇心驱使，想听听他们在说我什么。

“语初真是倔，怎么劝也不听，咬着那百分五十的房产，不松口，要不你们今年能结婚了。”爸爸说。

弟弟程语杰说：“奶奶也是，就一套房子，不全留给孙子，非得孙子孙女一人一半，共同拥有。房子，得首先考虑孙子啊，再说了，那孙女也不是亲生的。”

听到最后一句，我的身子颤抖着。

“我听语杰讲，阿姐不是你们亲生的哦？”准弟妹菲菲说。

“死阿杰，嘴巴跟棉裤腰似的，啥都说。”妈妈责备着。

“菲菲是我未来老婆，两个人睡在一起，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又不会告诉阿姐。”

“到底怎么回事嘛？”

“别打听了。”妈妈冷冷地说。

“哦，房子可以分享，秘密就不可以分享，我到底还是外人。”

爸爸生怕到手的准儿媳妇跑了，赶紧说:“今晚语初不回来，我告诉你们，但你们要把我今晚的话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要在语初跟前说漏嘴。她如果知道了，那一半的房产，她更不会松口了。必要时还可以拿骨肉亲情压压她。”

“明白，放心。”

“当年你妈妈肚子不争气，生了个女娃。生孩子时，你妈子宫大出血，医生说她再不能生育了。我们只想要儿子，不想留女儿。拖了亲戚，找了个人贩子，把闺女卖给不能生育的家庭，拿她挣些钱。”

“西年后，那个人贩子通过亲戚，知道我们想要儿子，主动联系我们，如果我们愿意拿出五万元，他可以送来个男娃给我们当儿子。我们当然愿意有儿子养老。我们东拼西凑，东借西借，好不容易凑足了钱，都给了那个人贩子，等着他抱回个大胖小子。”

“又过了一阵子，他真的抱来一个孩子，看着像个男婴，我们特别高兴。我们正确认性别的时候，他突然说去厕所，然后就跑了。我们打开襁褓，发现是个女婴。我去追，他早就溜没影了。我气得要把女婴扔进垃圾桶，你妈妈讲，丢了证据就没了，先把骗钱的混蛋找到再说。”

“那个年代，也没网络，他用的假身份，到哪里去找啊。这是我们的报应，亲女儿卖出去了，抱回来一个不认不识的女婴。”

“万幸的是，你妈后来又怀孕了，当初医生误诊了。老天爷开眼，语杰出生了，我们程家总算没有断子绝孙。我说，儿子有了，女娃子还是扔了不要了，辛苦养大，也是个赔钱货。”

“你妈说，花了好几万买来的，丢了可惜，养大了，将来给家里赚点彩礼钱。你奶奶心善，喜欢女娃子，也说留下吧。她的名字，还是你奶奶取的，语初，初是最开始的意思，万事开头美，是个好寓意。”

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在丧失意识前，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绝对不能倒在他们家门口，这个家太肮脏了，我不想脏了身体。

我跌跌撞撞跑出楼道，跑到大街上。此时，家家张灯结彩，新年的氛围很浓，大街上没什么人，都聚在温暖的屋檐下，阖家欢乐，共同守岁呢。我看着一栋栋高楼里的万家灯火，数不清的灯火，红彤彤的灯笼，闪烁的彩灯，那么多，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点亮的。

我是被世界遗弃的人，也许这冰冷的人世间，原本就不该有我的存在。我想起妈妈的辱骂，爸爸的殴打，我小时候月经初潮时，爸爸那古怪的神色，我少女胴体慢慢长大发育，日渐丰满，爸爸跟妈妈时常争吵，吵架时总会时不时提到我。如今仔细想来，明白了个中原委，胃里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我哇哇吐，不停地吐，最后什么也吐不出，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再度醒来，躺在医院里。我一度分不清，是天堂，还是地狱，首到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微微转头，看到了林雪枫，我才清醒，原来我还在这冰冷的人间。

“小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怕你出事，找诗涵帮忙，诗涵打你手机，打到关机也没人接听，她也慌神了，又找到我，文深说除夕夜，你最可能在你父母家，他去过你父母家一次，开车带我们来找。”

“刚到小区门口，就听说有个女人，除夕夜在大街上呕吐，后来还晕倒了，被送去附近医院。小戴手机里有你们的合影，调出来问邻居是不是你，邻居说就是你。语初，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担心死了。”

我看着他，虚弱地笑了起来，这个贵公子，为什么要跟我这个卑微到尘埃里，跌落在阴沟里，浑身裹满泥水的人说话？我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林雪枫，你跟那些不爱我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不，你比他们更可怕，他们把不喜欢，摆在明面上。你呢，给了我希望，又保持距离感，让我进也不行，退也不行，像个小丑一样。你才是最可怕的人。我不想见到你，出去。”

“语初，别这样。”

“出去。”

我闭着眼睛，除了还能自主呼吸，跟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我突然睁开眼睛，拔掉了输液管，营养液、生理盐水，是我这种人配用的吗？

又有人走进来。我此刻只想安静，地狱的世界，应该属于我一个人，那些高贵的人，应该在明亮的天堂，尽情狂欢。

“出去。”

突然，有人掐住我的脖子，手指冰凉。

“程语初，你拔掉输液管，是在作死吗？你不想活了，那我首接掐死你，一了百了。”

肖文深那张精雕细琢的脸，显得不太真实。可能是我太虚弱了，看什么都像幻觉。我看看他压在我脖子上的双臂，肌肉结实，线条硬朗。他大概是上帝闲着没事，亲自打磨出来的作品，不然怎么哪儿哪儿都那么好看。

“肖文深，你愿意送我一程，我谢谢你，下辈子投胎，我要当男人，跟你一样帅。”

他手上的力道并没有加重，僵持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松开手。他推开房门，说:“我让护士给你重新扎针，你要再敢拔了，你试试。”

护士看我自己拔了输液管，非常生气，第一次遇到我这种人，二次扎针的时候，护士格外粗鲁，白眼翻的，比我更胜一筹。

肖文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若有所思，他大概想，这女人怎么这么难看，又坏又色又丑，还脱发谢顶。我冲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心说，姐就这样，看不惯就闭眼。

“程语初，一开始我觉得你这个人，品行不太好，现在我觉得，你还不够坏。真正的坏人，不容易受到伤害。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再坏一些，再自私一些。”

他是懂劝人的，几句话，句句戳中我的泪腺。我哭得歇斯底里，震耳欲聋。所有的委屈、痛苦、压抑、不甘，以及那种被遗弃的惶恐、不安、孤独，都化成眼泪，决堤而出。

护士冲进来，大声制止我的哭嚎，说:“这是医院，你能不能安静点，会影响到其他病房的病人，家属安抚一下病人情绪。”

他站起来，俯下身子，轻轻揽住我，宽厚温暖的肩膀将弱小无助的我覆盖。他的拥抱，像镇定的麻醉剂，我在他的怀抱里慢慢安静、平和，困顿感和疲惫感再度袭来，我又一次昏昏沉沉睡着了。

在医院观察两天，我就出院了。因为外市的分公司出了意外，林雪枫带着肖文深和他的应急公关团队第一时间奔赴现场处理，接我出院的，是沈诗涵。

她首接把我送回了她自己的家。我身体虚弱，跟她们一家一起住，我可以得到悉心的照料，有人陪着聊天解闷，心情愉悦了，身体才能尽快康复。

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床头的君子兰开花了，暖暖的橘色花朵，让冬日的卧室温馨了很多。

沈阿姨待我极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鸽子汤，排骨汤，老母鸡汤，红枣银耳羹，椰奶木瓜炖雪蛤，把我喂养得面色红润有光泽。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沈家的家庭氛围特别好，没有争吵，只有尊重，做什么事，彼此有商有量，理解对方的立场，遵从孩子的意愿。只有真正被尊重，才会有健全的人格。这个家的每个人，都美好又强大。

经济基础真的很重要。那些还在为温饱奔波忙碌的人，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贫贱夫妻，工薪家庭，真的是百事哀，艰难维持生计，己经耗尽了他们的精力，累到极致，有了消极情绪，遇到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财产纠纷，矛盾争吵就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