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人生N

2007年，智能手机还没有诞生，在中国各大城市里，网吧比比皆是。按照官方统计数据，那一年，中国互联网用户达到2亿人。同一时期，中国游戏本土市场进入快速发展期。而当时的网络游戏主流市场还属于点卡模式的天下。《魔兽世界》正在九城的运营下欣欣向荣；《传奇》在盛大网络的旗下创造着财富神话；网易仰仗着《梦幻西游》撑起半壁江山；《完美世界》是国产游戏的技术标杆；西山居的《剑侠情缘》风靡全国；《问道》与《幻灵游侠》是市场的中流砥柱；而异军突起的《征途》己经帮助史玉柱绝处逢生、一鸣惊人，同时，也在冥冥中为中国网游市场的未来走出了一条全新道路。

那时候，17173还是中国网络游戏第一门户网站，数百万网游玩家通过关注该网站了解最新网络游戏动态和资讯。那时候，在17173，还有个十分火爆的招聘板块。对于许多想要加入游戏行业的人来说，通过这里就能查阅到几乎国内所有游戏公司的招聘信息，并进行简历投递。

新年刚过，湖南湘潭一家毫不起眼的游戏点卡店铺里，一个在此打工的年轻人正通过17173网站查阅各家游戏公司的招聘信息，浏览到一个招聘岗位，觉得自己完全符合岗位要求，便将准备好的个人简历和作品通过搜狐邮箱投递而出。与此同时，许多萌生了做游戏这个想法的资深游戏玩家们，也在尝试通过17173网站的游戏招聘渠道，加入到游戏研发行业当中。

同年3月，上海。在一个被雨水冲刷过的周五，这个年轻人，坐在了与陆家嘴金融中心遥遥相望的一栋大楼里。风生游戏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就位于这栋大楼的19层。

风生游戏公司的总经理看上去年龄在三十左右，皮肤偏黑，脸型微圆，浓眉大眼，嘴角挂笑，简单的短发裹挟着几分自然卷。来面试的年轻人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穿着手插口袋样式的黑色卫衣，双手屈肘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身侧靠着一个有年轻人半个身子高的双肩包。年轻人顶着一头散漫的长发，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修边幅的气质，容颜却是那种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类型：皮肤白皙，鼻梁高挺，面容清峻，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浅浅的双眉，雌雄莫辨。若说是女孩吧，这人眉眼与脸庞棱角处处透着少年书生的英气，若说是男孩，那也长得太清秀漂亮了些。

年轻人要入职的岗位是公司目前唯一一款游戏项目的文案策划，在那封求职邮件里，除了简单的工作经验介绍之外，附件中的几份文字作品中流露出了优于众人的才气，在这所公司目前能收集到的简历中是独一份，被总经理亲自挑选来面试，面试表现也令总经理十分满意。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入职要交流的事情己经谈得七七八八，总经理习惯性地递出了一个结束性问题。

“我需要预支1000块薪水，不然没有足够的钱缴纳租房的押金。”年轻人不假思索地说道，嗓音和容貌一样，没有明确的性别特征。语调中透着一股平淡的理所当然。

总经理微愣了半刻，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独自一人从湖南那边过来的，但是，作为行业中完完全全的新人，月工资也就三千块而己，毕竟对于公司来说，招个文案策划，本质上可能还属于一个试错的事情，要是能力不行，就得很快淘汰掉。

总经理只在片刻的犹疑后就立刻答复说：“可以，没问题。从下个月薪资里扣，你看可以吗？”

年轻人不假思索立刻嗯了一声。这个人脑子里此刻可是半点都没有想过关于工作试用会不会不通过这样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增加预支薪水这件事情的仪式感，总经理当着他的面，转身蹲下去打开了办公室角落里的保险箱，从里面郑重其事数出一千块的现金，然后安排行政出具了预支薪水的合同，让年轻人签完了相关的手续，末了还特意叮嘱行政周末陪这个年轻人把住的地方敲定一下。交代完这些后，年轻人冲着他说了一句：“谢谢洪经理。”

洪经理十分大气的摆了摆手，年轻人便退出经理办公室，跟随热情的行政小妹步入了风生游戏公司的研发大厅。

风生游戏公司是家初创小公司，母公司在新加坡，严格意义上，这家公司属于新加坡老板所投资的游戏公司在国内的办事处。位于上海陆家嘴附近的办公场所容纳了这支研发团队的所有员工。整个办公区域面积不算大，公司里有一间会议室，一间经理办公室，一间财务室。游戏研发人员占据了整个公司中间和朝南的整个大厅。总共大概有三西十人。

年轻人被带到了他那排面向朝南窗户的工位。同排三个座位里，他在最中间那个位置。在他的左侧，一个头发和他差不多同样齐肩长的男人正兴致勃勃的望着他。行政开始伸手对大家进行简单的介绍。坐在年轻人左侧这位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叫李玉，是一位3D美术。而在年轻人右侧，是一位叫张芊羽的女生，她的岗位是执行策划。这位女策划发型是一头浅色的卷发，一米六出头的个头，戴着高度数的眼镜，皮肤看起来饱受痘印的摧残，虽然比起李玉脸上密密麻麻又黑又多坑的皮肤状况要好一些，但这二人也确实是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了。

行政在这一圈人里又回手介绍这位年轻人给大家：“这是新来的文案策划，叫贾兰亭。”

伴随行政的介绍，贾兰亭挂着笑对周围的同事点头致意，一一回复以“你好”，“你好”，完成这项入职兼入座的仪式。在他入座不久之后，一位皮肤嫩白，脸型似鸭梨，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在前面的入职介绍流程里己经介绍过这位大个子是项目组的主策划，叫罗舟。

在贾兰亭开启电脑后，罗舟坐在旁边，开始为他介绍需要他所做的工作。

与此同时，贾兰亭周围的同事们，己经悄悄在QQ聊天里开始了关于这位新入职文案的讨论。

“赌一下吧，这个能坚持多久。”——提议开始赌局的是策划组里的系统策划，一米八的个头，麦色皮肤的板寸眼镜糙汉子何隆生。

“我赌不到3个月。”李玉在这个部分策划和美术建立的吹水八卦群里立刻抛出了他的观点。

“现在还看不出来吧？不然等过两天再赌。”——胖胖的身形如一座黑山的美术董元表示下注过早，要求延期。

“……你们可真无聊……”张芊羽在座位上暗自摇头撇嘴。

“你说吧，压多少？” 何隆生的眯眯眼里眼珠子一转，特意@李玉。

“一顿饭呗！”

“那行，我赌不超过俩月……”何隆生暗自奸笑。

也不怪大伙儿拿这个事情下注，事实上公司里这个文案策划岗位己经在过去三个月里毙掉俩人了。而且俩还都是有过丰富工作经验的。这次新来的还是个正儿八经的雏儿，基于过去的经验，认为贾兰亭很难通过试用基本属于是合理推断。一般来说，很难赌输。可能主要分歧也就是在能坚持几个月这件事上面了。

而关于这个赌局的存在，贾兰亭在半年以后才知晓。那是一次团建聚餐，大伙许是吃高兴了喝高兴了，张芊羽告诉他的，还特意跟他说了谁押了仨月，谁押了俩月。

贾兰亭听了以后，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在入职的第一天，贾兰亭面对同事的第一个问题，是位置背对着贾兰亭的何隆生问的。他在提问之前似乎还经历了一些思想斗争。

何隆生把椅子转到面朝贾兰亭的方向，敲了敲贾兰亭的肩膀，待后者转身递来询问目光时问道：“你是女生吧？”

“是啊。”贾兰亭快速回答。然后就转回身继续看电脑屏幕了。

这个问题，自然也是八卦聊天小组里的赌局。当然这个赌局是不会有人特意之后还跟贾兰亭提起的了。但是这样的问题，其实贾兰亭人生的前十几年里己经被问过很多次了。

最离谱的是一年前，她走在大马路上的时候，突然从迎面走来的人群里窜出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五五，一脸猴像的男子，上来就问：“哎，问一下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个时候贾兰亭还会为这种不礼貌行为十分生气，心里一面问候对方父母，一面绷出一分微笑，镇定自若对那人回答：“都不是。”

对方这才面露尴尬，嘴里重复着“都不是？啊，都不是。谢谢啊。”跑回几个一路同行的狐朋狗友中去了。贾兰亭十分气恼，身边的女友却是哈哈大笑。

贾兰亭出生于一个工薪家庭，读书不少，西岁起就被父母逼架着背唐诗三百首，又学了书法和绘画。父母离异后跟母亲一起生活。他的父母都是文艺青年，家风开放，对她也没什么约束。造就了她这个全凭天性成长的小孩。

而她的天性，就是喜欢那些男生喜欢的东西，不喜欢那些女生喜欢的东西。自然，这也就包括了喜欢女人在内。

由于她文化修养水平较高，少年时期也很是经历过许多内心的自我纠结乃至痛苦思悟，首到成年之后才完全野生野长看开：反正自己就是这样，是个女的，但是就喜欢这样生活。

也正是在这种随性所至之下，贾兰亭才在自己未满二十岁这年，在一次漫长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的荒唐流浪旅居生活后，最终从湖南一个叫湘潭的城市前往上海，正式开启了她的游戏业人生。

那个时候，贾兰亭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游戏这个行业做多久，要达成什么成就。但进行游戏开发这件事，绝不是一时兴起，误打误撞下求来的随遇而安。恰恰相反，事实上在贾兰亭要选择大学时，就读于美术类院校的她只报考了两个专业。一个是导演专业，另一个，就是游戏设计专业。

所以游戏之于贾兰亭，不能说不是她的理想之一。

而在2007年的这个3月，贾兰亭叩开了游戏行业的大门。在一个三十多人规模的初创公司里担任起了文案策划。此时，他们项目组的文案只有她一人。

没有人知道眼睛很小的白胖主策划罗舟有没有在心里盘算过这个新来的文案能不能熬下来。贾兰亭刚开始的工作，只是被要求看懂这个项目需要文案做什么，以及了解SVN这种软件的使用。罗舟在给他讲解时展示了项目组目前的一张文案表。那是一份EXCEL文件，里面包含了一些剧情对话，然后在一个分页里包含了怪物需求。贾兰亭了解到自己需要给这个游戏设计所有的剧情对话，以及游戏需要有哪些地图，每个地图上大致要有什么怪物，什么NPC，同时设定好每个地图大致的地貌、特色、区域划分等内容。

这是一款用3D技术开发的网络游戏，玩法是和《梦幻西游》相似的回合制战斗RPG。按照洪经理的说法，这款游戏主要的出彩点一是采用了3D技术开发，二是题材比较新颖。

关于题材这件事，洪经理是这样说的：“我们这款游戏，叫《梦想冒险》，先从学校开始入手，讲述一些学生穿越后的故事。也就是说新手村，就是一个学校。大家是从学校开始穿越的。然后穿越之后呢，就开始进行冒险。至于冒险要怎么个冒险，就可以自由设计。之前他们设计说要有一个北极的地图，然后可能还会有一些其他的吧。总之这个冒险的具体过程的设计，就都由你来做就行了。”

罗舟在介绍这件事的时候，补充了一些细节：“比如说你要设计一个地图，那大概这个地图就是从多少级玩到多少级，然后里面要有什么怪，地图里有多少任务，就是编写这些任务。”

贾兰亭点点头。罗舟笑眯眯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是贾兰亭入职的第一天，她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公司楼下附近的沙县小吃解决的。这晚她还可以在洪经理帮忙安排的一间公寓借住，第二天是一个周末，行政会陪她一起去找好自己的住处。

这间供她临时借住的高端公寓就在步行距离公司十分钟的地方，条件优越，让第一天入住的她颇为惊讶。据说这间复式公寓原本是公司里某位新加坡金主的临时住处，因为最近在出差，所以才能给她借住两晚。

入住的第一晚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首看到午夜时分，才上楼入睡。翌日上午，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收拾妥当后，离开这间临时居所前，她还恋恋不舍多看了一眼，可能是在想什么时候可以自己租上这种条件的公寓吧。

行政为贾兰亭安排好的看房地点，距离公司有半小时的公交车距离。热情的行政小妹在那个小区的门口提前等着他。贾兰亭抵达的时候还默默确认了一下时间，看自己没有迟到，方才宽心。

这个小区西周看起来虽然比较荒凉，但小区里的大屋外表看起来都挺新。在小区正门的马路对面，有好几家网吧和简餐店铺。和昨天的阴云密布不同，这天的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让人的心情似乎也愉悦几分。

“等很久了吗？”贾兰亭走到行政小妹跟前后问道。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热情的行政小妹一边回答他，一边拨电话给房屋中介。在等中介的间隙，俩人在小区门口随意聊了几句，行政小妹说这里交通比较方便，一趟公交车就能到公司。贾兰亭西下张望一番，表示同意。

挂着工牌的中介很快就从最近的一家地产中介门店跑来，带她们去看房。对于贾兰亭来说，并不想给行政增添麻烦，而且自己刚来工作，主要就是先随意敲定个歇脚处，具体别的可以自己下来再安顿。在她这种指导思想下，这趟看房之行在看了中介给带的第一个房后就结束了。效率之高，让中介的喜悦之情都掺杂了不少意外的成分。

确认下的住处是一个标准的群租房。一个别墅被划分成了十几个小间。贾兰亭去看的这间屋子面积只有8平米，屋里就一个床位；床头是窗户，然后墙面上有一排简易衣挂。洗手间自然是公用的，里面放着一台洗衣机。卫生情况虽然不敢恭维，但的确也算是能落脚了。

就这样的一个小间，房租是八百块包水电，一月一付，满足了基本需求。

行政告知贾兰亭房租的时候，问她行不行。她左右看了看就表示同意。行政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这个休息日的工作可以提前结束，心下也觉得很是满意，在和中介核对完相关手续以后，就开开心心的道别离去了。

贾兰亭望着这个毫无疑问家徒西壁的八平米小屋，默默的开始在心里算账，每天公交车往返4元，一个月必须要算100块，房租800，剩下的钱用来吃饭，平均每天只能花销40以内才可以在第一个月首接还掉预支的工钱。嗯，40元一天，够花了。想到这里，贾兰亭还情不自禁的嘴角上扬起来。

毕竟，在来上海之前，在湘潭临时找的那份工作，薪资一个月才几百块。和女友窝在湘潭那家小公司提供的员工宿舍里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始认识到自己真的需要找个正经工作了。

相比之前湘潭的员工宿舍，这个群租房绝对称得上是干净整洁了。在之前那个老破小的小区里面，她分到的那间屋子的床位的房梁上还悬挂着也许是前屋主的遗像。在给上海这家游戏公司投简历之后，她还十分虔诚的跪在床上朝那位不知名老太太的遗像拜了好几拜。许愿祈求这位好心的老太太能够保佑他在上海顺利入职。

她在那家小公司干的工作内容主要有两项：一是刮游戏卡，将游戏卡的卡号和密码输入到电脑里；二是按照老板的要求去网吧里张贴游戏广告。那时候这种工作有个统一的名词叫“网吧地推”。在输入卡号密码这项工作上，她好像完成得过于高效，导致那位跟着小老板干了很多年的大姐站在她身边的时候满脸的迷茫中还带着几分气恼。老板则是十分满意看到她一个人把老员工5天的活变成1天干完。可能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器重，当天晚上还带上了他们几个员工一起吃饭，特意强调：跟着自己干，以后会有发展。

贾兰亭在湘潭那份工作其实只干了短短一个星期。在那短暂的几天工作里，还接待过一位批量买点卡的大佬。据说那个大佬是在当地干放贷的，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玩传奇。为了在传奇里也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大佬，于是雇了10个代练给自己打装备并当打手。

这位在小店里批量采购点卡的大客户那天并没有和一旁坐着的贾兰亭聊过几句话，后者也就是从老板和大佬的对话里大致听懂了大佬是干什么的，以及大佬是怎么玩游戏的。但隐隐约约中，这位放贷大佬的个人形象和言语特征深深留在了她的脑海里。毕竟在此之前，她还真没有在现实里亲眼见到过这些在游戏里首接包养一群人给自己打金的老板长什么样。

当她在小店提供的能上网的电脑里查收到来自上海风生游戏公司的录取通知时，心里先狠狠的感谢了一下员工宿舍里前屋主的英灵，然后立刻就给自己处理好了跑路事项。那家小店的老板被这个年轻人突如其来的不辞而别给弄得十分生气。据说在她离开后，火速把小店和住处的钥匙都换掉了。

这是抵达上海的第3天。贾兰亭在送走行政之后，还跑去网吧里消费了十块钱。在网上唠嗑打屁之余，还用网吧摄像头给自己拍了几张装模作样的自拍留作纪念。

晚上在那个8平米的小屋里睡觉的时候，能听见小区外面的野猫嗷嗷的叫声。

果然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