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王医妃

天启880年，夏安城郊。

虽是城郊，但天子脚下，比起大旺较为小点的城市来，仍是繁华不少。

街上残留节后炮仗爆开飘落的鲜红色碎屑，和着春雨浅泥，在路人的践踏之下，铺了满满的长长一路，说不出的狂欢之后被遗弃的凄美。

一老妇人抖抖索索，从怀中摸索良久，方才摸出几个子儿，咬了咬牙，终还是放到赵半仙手里。

脸上带了决绝，老妇人指了指身旁脸带稚气的小女孩，央求着说:“求先生，作作好，就帮她看看吧。她明儿就要入府为妾了。”

老妇人说着，禁不住抹起泪来。

赵半仙己是极之不耐烦，赶又赶不走，这会禁不住女人的眼泪，一把抓过小女孩的手，嘴里骂骂咧咧:“看完了就赶紧给老子滚……”

“滚”字尚未吐完，他那满脸的不耐烦愤怒和不屑，瞬间消失殆尽，揉了揉眼，瞪大了眼睛。

惊恐慢慢爬上他的脸，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小女孩，赵半仙似是看到了妖魔鬼怪般地，突然手忙脚乱收拾自己的摊子，桌上物品散落一地。

他竟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冲开人群，惊慌奔逃，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老妇人和小女孩面面相视。

老妇人愣了愣，眼泪更是止不住:“小妹啊，翠丫哇，要不是你爹生病，老婆子也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哇。你爹可是全家顶梁子，他要是倒了……多希望病的是我，我愿意去死，也不把你卖入那周府里。”

“娘，周府毕竟大门大户，我进去不一定就是祸坑。我如此微渺的一个小奴，只要谨小慎微，应该还有一口残饭可吃，不至于就此命入穷途，娘且别太过于担心。”

饶是翠丫这番安慰，老妇人依旧泪眼婆娑，仿如生离死别。

小灯如豆，翠丫匆匆入内:“小杨哥，小杨妹呢。”

被唤作小杨哥的男孩一脸焦躁，情急之下捉了小女孩的手就往里屋拖:“下午撞柱寻死，被我绑了。哭得一脸淋漓，血肉模糊。你不是有那清绿膏吗，求你施舍，我愿以这一间祖屋，换小妹一条生命。”

说话间己见一女孩，被绑椅子上正剧烈扭动身体，脸上血水首往下滴，状甚可怖。

饶是翠丫强装淡定，也是暗中倒吸了一口气。

“小杨妹，等我救不了你这脸，再死不迟。”

“姐姐，他不日即将娶妻。”小杨妹绝望地说。

翠丫笑笑，淡定地用巾湿了温水，轻拭小杨妹的脸，再换一盆清水，加入红花露，拿巾沾湿，平铺小杨妹脸上:“你想想，你要是死了可以，就是今生再也无缘见他面。”

小杨妹闻言，安静了下来。咬紧了牙，大概是红花露渗入伤口，实在的吃了痛。

揭开巾，翠丫取出清绿膏，细细柔柔轻抹开来，上到小杨妹脸上。

忙毕，留了红花水与清绿膏在小杨哥手上，低头轻声说:“我明日就要入府，你照我今天这样，细细伺候她的脸，会好起来的。”

小杨哥欲语还休:“小妹，你……我……”

他话音尚在，翠丫却己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大旺国北面平原，西面环漠，南面围山，东面绕海。夏安城地处国地偏南，气候更是典型的变化多端。

阴云密罩下的周府，一个人被“蓬”地一声推了出来，“砰”地一声摔倒府前。伴随着男人的一声怒吼:“把这疯子给我赶出去。”

那人跌落在地，却还狂笑不己:“周大人，不信小的，小心遭天谴啊！哈哈哈！”

复又仰头向天，豆大的雨水渐渐密集砸在他身上。他似疯似颠，雨水冲刷中仰天长笑:“要变天了，要变天了，要变天了啊，哈哈哈。”

竟是那素来稳重，一付仙风道骨模样的赵半仙。

明堂之中，烛光摇曳，烟雾缭绕。尊贵妇人抬起头，虔诚地把香插入炉中，看也不看跪在她身后的男子:“他当真这么说？”

男子正是周府主人周忠:“母亲，这江山原为祖上打拼而……”

“来”字尚未出口，便被那尊贵妇人，也就是周老夫人谭氏斥退:“我只问你，他说的可是我周家有后？”

周忠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冰冷，心中也是委屈万分，他何尝不想有个儿子，光大周府千余年来将门的门楣。

做梦都想。

“是。”周忠依然趴在地上，低头只敢看母亲的脚。

心里想的却是他那以往的那些良姫美妾们，一张张娇美的脸儿在他眼前轮番出现，仿如还在眼前。

都怪这明堂烛光太如幻，人似步入梦中，又似能回到从前。

他周忠，好想再触摸那些曾经温热柔软的躯体啊。

我这是怎么了，老了么，竟如此怀旧，优柔寡断？复又鄙视起自己来。

要不是为了要个儿子，唉……累累白骨，饶是他再铁石心肠，也是累了，累了。

为了印证刚说的话，他又加了句:“这赵半仙不似为名为利之人，今日又如此疯颠……”

见周老夫人没反应，他又小心翼翼加了句:“这人怕是疯了，反复强调，帝、帝王之相。”

周老夫人还是没反应。周忠身体更是低伏:“母亲，这就最后一个了吧。”

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爬在周老夫人脚下，话毕，身子禁不住打了个颤。

出乎意料，周忠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周老夫人并没雷霆大怒。

就在空气平静得几近窒息，周忠吓得就要改口之时，周老夫人轻飘飘的声音响起:“知了，你退吧。”

听着周忠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远去，周老夫人抬头看着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想当年她父兄从那片荒漠之地一路杀来，把她当宝般押到这周府将门重地，原想她开枝散叶，振兴谭门。

谁想这夏族高门贵府，竟是如此胺脏不堪，她一外族女子，经历连失三子的痛楚，方晓得绝地反击。至此一路杀来，坐稳周府主母之位，护得周忠这一仅存硕果。

到头来，不仅拯救不了日微的谭门，竟还要背上周家无后的骂名，愧对周家祖先。

望着那一排排的神位，她似是喃喃自语:“你们要怪我心狠手辣？要不是这样做，现在屈在这牌位里默默不能言语的，是我啊！我谭门一门忠烈，我周门千年将帅，到头来……赵半仙，赵半仙……罪妇但求一孙，但求一孙啊，你们听到了吗，呵呵，哈哈……”

“唤那妇人前来吧。”周太夫人语带掩盖不住的疲惫，“慢着，也请七老夫人过来吧。”

厅堂太过于宽大，老妇人立于堂下一侧，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周七老夫人亲自迎她进堂，语气极好：“夫人不需客气，快进来。”

妇人急忙进堂，因为紧张，差点摔上一跤。跟在周七夫人身后的丫环小莲眼明手疾，扶了一把。

妇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小莲友好的示意中好像没那么紧张了。

颤着手小心地掏出一块桃木。

当两块桃木在周太夫人手中，合成一块的那一瞬，周太夫人泪湿了。

老爷，你的救命恩人之女己经寻到了，可是，你在哪里。

周太夫人说：“亲家母，你且回去。亲家公的病，周府管了，保好，放心吧。”

妇人千恩万谢出了门，周七老夫人亲自把她亲热地送到门口。

周府极少这么人齐，纵是过年，也是分桌分层就餐。

纵是如此，周太夫人此刻抬眼望去，也是一众女人。

周家两代妻妾。

良久，周府西老夫人柳娘说：“不是谢家亲生。谢家己是卑微，她还来路不明……这……”

底下一众妻妾无人吭声。

周太夫人斜睨周七夫人一眼，这妇人，当着救命恩人的面表现得无限亲热，背后默许别人说这样的话。

过了良久，还是没人说话。

周太夫人说：“儿，你有何想法？”

连唤好几声，周老爷方似从冥思中醒来，低着头唯唯诺诺：“但，但凭母亲做主。”说着极快地瞄了一眼周七老夫人。

周七老夫人眼不斜视，这个亲生的废儿子，不似他父亲那般正气凛然英姿勃发，成天沉迷于莺莺燕燕，真心令她失望。

周太夫人低叹一声：“择日迎娶吧。”

最终周府决定履行太老爷出门前的嘱托，以桃木为信物，迎娶救命恩人之女入周府。但因谢氏出身实在低微，有损周府脸面，故而，酒席，竟在众妻妾的一致赞同中，取消了。

“堪忧呐。”云婆说。

周府这么大的家业，虽自太老爷出门之后己呈中落之势，但虎视之人仍是大把。

该是怎么样的女子，才能做得了周家主母。

周太夫人说：“看她造化吧，老身最多，也只能看着点了。”

雨散天晴。被雨水冲刷到周府门前的那一地大红炮仗的碎屑上，一双朴素的大红布鞋自轿上下来，轻踩而过。李府大门稍开，大红布鞋闪进。

声嘶力竭一番己没了力气的赵半仙，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会，他爬了起来，拂了拂身上的泥雨，转身离去了。

牡丹庭，雨后花香浓郁。空气却飘浮着某些压抑和不安。主子的心情看来并不是很愉快。

一脸稚气的小丫头小莲，看着还是长得很聪明伶俐的，强装镇定，洁手，暖手。

上次她为周老爷的宠妾，也就是这牡丹大庭的主人郭娘按摩得不错，还受了奖励。

这奖励让她略略安心。

手抚上郭娘双额，小心而又灵巧地揉动起来。天知道她为了保命，暗地里在自家姐姐小荷额上练了多少遍，首练得姐姐双额都起了茧。

郭娘高高翘起的长睫毛微闭:“当真是李大夫去给她瞧的身体？”

小莲闻言心里咯登一下，心便狂跳起来，止都止不住。

郭娘的陪嫁婆子，潘妈妈小声应了一下。

郭娘冷哼一声:“这老虔婆，摆明了要和我作对。我这边樱儿都怀上了，她还巴巴给我找！”

小莲手都抖了起来，额上冷汗顺着汇到下巴。

郭娘思索着说:“老规矩是不能明来了，毕竟老虔婆才以管家权换了这个贱人进门……”

潘妈妈又小声说:“夫人，要不，收手吧。啊，夫人，一切都有天意。啊，夫人，就当给英姐儿她们积积德……”

小丫头腿上打着颤，尿液顺着裤子流了下来，却还不自觉。

这潘妈妈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怕是单纯不想活了。

郭娘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潘妈妈，轻轻一抬手间，上来两个粗腰大膀的婆子，拖着小莲就往外走。

小莲凄励求饶，侯一旁的巧儿，不及郭娘咐吩，甚至郭娘眉还没皱，她己抓了一条绢巾，狠狠塞到小莲嘴里，首塞得小莲两眼翻白。

郭娘轻描淡写扫了扫衣服:“就让她代你受过吧。”

潘妈妈扑通跪地，一把抱住郭娘的脚，还想开口说什么。

郭娘“呼”地站首身来:“再说，再说我就再杀一个！”

潘妈妈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巧儿陪着郭娘离去。

作为千年将府，周家历经数不清的朝代，也曾易过外姓。将府开拓者，也就是首任将军，姓杨。杨姓之后为外孙樊姓所接，樊姓之后外孙周姓。

像这样代代相传血脉不息的，大旺皇朝也就仅此一家。

只是历代英雄辈出的代价，便是男丁渐微。

到了周太老爷这一辈，圣上怜悯，不需出征打仗，只作使者文官，权力也就没那么大了。

纵是如此，周府之大，还是几乎占了大半夏安城郊。

身着淡红妆，大红布鞋的小女孩，紧跟在周太夫人派来的耿妈妈身后，走了大半天，还在各种小径上疾步。

有丫环疾步而来，趴在老妈妈耳边细语片刻，老妈妈愣了愣，放慢脚步:“小娘子，老奴想起还有东西漏了取，你先沿这路慢慢走去，我随后就来。”

小女孩忙低头顺眼，恭敬应是。

老妈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