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娇棠

彼时，远在京城的杨清义，才从人生的巨大转变中，醒过神来，适应新身份。

暂居在兵部尚书宋廷训宋大人的官邸，望着窗外新开的腊梅，断断续续思念着家乡。

“今日可有圣上旨意？”

宋府家丁摇了摇头，抄手立于一旁，道：

“回大人，并无。”

而今连榜眼都调任江南，成了封疆大吏，他还在这宋府待着，像极了宋大人的门客。

便是尚书大人的座上客，是多少学子求贤若渴，杨清义依旧不稀罕。

皇上打从那日召见，让他出尽了风头，便一首闲置。仿佛刻意要晾着他，磨一磨他的锐气。

“那宋大人，可有说让我进兵部历练？”

家丁仿佛看傻子一般，瞧了他一眼，首言道：

“除了公主的请帖，以及京中纨绔的邀约，并无六部的委任。”

公主！又是公主！

杨清义现在听见这两个字，便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被困住了，犹如蛟龙困浅滩，只能做困兽之斗。

“清义啊，何事在此一筹莫展？”宋廷训从外面回来，顶着头上暮雪纷纷。

捋了捋染霜的长髯，笑容里带着两分凌冽：

“圣上说，下月初是黄道吉日，公主抛绣球招亲。这事你可知晓？”

杨清义将手握成拳头，勉强按捺住情绪，才赶忙走了过来。

先行了礼，十分妥贴地、替宋大人正了正斗篷，拂去他肩上雪花，陪着笑道：

“知晓。另外，宋大人，圣上何时调我去六部就任？还望您在圣上跟前，多多美言。我年纪轻，恐做事不够妥贴，不敢递交折子、贸然面圣，以免叨扰了圣上。”

宋廷训依旧是那副平易近人的神色，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架子，像极了寻常和蔼的长者。可那官场浸淫多年，沙场杀伐果断的气势，却是藏不住的。

“清义言重了，老夫寻了机会，自然是会提点的。其实即便我不说，朝堂之上，也知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日若非你在卷轴上滴了一滴墨汁，状元原本该是你的。只是……”

宋廷训随他一并进了屋，顿了顿，才继续道：

“长公主这两日频繁往宫里跑，跟皇后央求，说你往后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多的是，可她的青春只有一次，不想辜负了。撒着娇，不准父皇给你安排繁重的公务。皇上宠女心切，干脆将你闲置了。”

杨清义咬紧后槽牙，面上却未有丝毫失态。

服侍宋大人，愈发妥贴，替他解下斗篷，又亲手奉了茶，较之府上小厮，还要周到。

“欸，清义啊。”宋廷训接过茶盏，早年领兵打仗时，留下掌心厚厚的茧，摩挲过杯身，唤他的名字：

“往后这些琐事，就不用你挂心了。得空多陪公主出去游玩，早日完婚，还怕不能前程似锦？你是不知道，现在京中有多少人羡慕你。往后，就不是我在圣上面前，替你美言两句。就得你，在太子跟前，多替老夫说好话。若能托你的福，功成身退，也算老夫的造化了。”

“宋大人，您说笑了，谁不知皇上倚重您。我大庆朝，虽是重文轻武，但您的地位，可是从来没人能撼动过。我家乡距此山高水远，您与我父亲年龄相仿，又是我初到京城遇见的贵人。我在心底，是把您当成父亲来看待和敬重的。”杨清义丝毫不提公主之事，甚至冒出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若她突然驾鹤西去，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受女人桎梏了？

他的志向是打造大庆盛世，国泰民安，海晏河清。而不是大好年华，陪着不相干的女人逛花园！

不管谁羡慕自己，他都想把这福气，拱手让人。

“可眼下报恩无门，只能添茶倒水，聊表心意。将来若在六部任职，也能为宋大人分忧，多些尽孝的机会。”

宋廷训“嗯”了一声，由晚生扶着，坐在太师椅上。

“不是为老夫分忧，咱们都是大庆的子民，为万岁爷效力。你这么说，好像你是我宋家的家臣。若是被人听去，恐疑我有谋权篡位之嫌。”

宋廷训押了口茶，轻叹一声，方喘着粗气道：

“不是老夫不帮你，可你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实话，老夫是极器重你的。我膝下无子，早年也有过儿子，他天资过人，三岁便能舞刀弄棒。可惜命运多舛，老天不公，早年走失，至今未寻回。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在想，若我儿子还在，今日也是这般光风霁月、如椽大笔。”

杨清义几乎将牙齿咬碎，对娘子的思念细若游丝。

往常每回因不公落榜，都有梁浔棠在一旁温言软语。而今，却要他独自面对这些掣肘了。

“大人，某不才，实想不明白，公主为何对我百般捉弄。”

也是皇亲国戚养出来知书达礼的女儿，看见男人，就伦理也忘了，廉耻也忘了。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宋廷训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与他说笑道：

“若不读书，去伶人馆做个男妓，估摸能将花魁的风头都抢了。毕竟京中也有许多好男风的，你大概是不知，你这张脸，不怪女人趋之若鹜。”

杨清义实在没忍住，嗤笑一声：

“大人就别奚落我了。再者说，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不过绣花枕头。”

就像宋大人说的那样，充其量去当个男妓。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要么醉卧沙场，要么高居庙堂，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宋大人是第一个，说我脸长得好的。我从前没在意过，也没人这么说过。”

他有些记不起了，情到浓时，他的小妻子有没有这样夸赞过。她是羞涩腼腆的性子，更多时候花前月下，都是他对她称赞更多，毫不吝啬赞美。

“只某有一事不明，按理说状元在我之上，同样人中龙凤。公主何必舍明珠而追瓦砾，岂不可惜？”

此次，倒是觉察出，暂住宋大人官邸的一点好处来了。既来之则安之，宋府消息灵通，与他搞好关系，将来多条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有什么费解的？”宋廷训坦言道：

“你刚过二十，前途一片大好。那状元郎己到不惑之年，家里漫说妻妾成群，便是女儿，都跟公主那么大了。公主嫁给他，图什么？图他年纪大，图他过两年鹤发鸡皮？”

‘可我也娶妻了啊。’杨清义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他向来不是莽夫，对于自己不能承担的，便不轻易言行。

“早晨上朝时，圣上提及户部贪墨案，我才要弹劾，礼部侍郎就上书参了老夫一本，不知是受谁蛊惑。幸而圣上明察，未降罪于我，就是不知心底会不会有忌惮。”宋廷训将身体深深镶嵌进椅背里，一脸疲倦，却难掩行伍之人的锐气：

“清义啊，老夫还真希望你赶快进刑部，帮老夫盯着那些魑魅魍魉。我也好躲躲清闲，不然只怕活不到告老还乡那天，就得累死在朝堂。”

“大人精神矍铄，哪儿能轻易言老？”杨清义立在一旁，听了这话，心底五味杂陈，更是焦急。

“是。只要还有这副老骨头在，老夫就得为大庆朝，站好这最后一班岗。”宋廷训端起茶杯，便招呼他坐下。

“清义，你坐。总站这做甚？”

他确实坐立难安，心中暗自揣测宋大人的意思。早闻得宋大人是三皇子的人，跟太子党的人水火不容。

而他若跟了宋大人这位老师，以后必然要效力，摆明了跟太子势不两立。

宋大人巴巴的劝他做驸马，可是希望以后东宫，也有自己的人？

杨清义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己有小厮通传：

“大人，长公主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