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雀

帷幔纱帐，满室馨香，美人云雨，皇帝自是陶然未矣。

贵妃躺在金丝绣榻上，身上的皇帝重重地压在贵妃娇柔的胴体上，头埋在贵妃丰润柔腻的颈窝，有些力不从心的喘着粗气： “阿悄，你怕不是天上的仙子，朕今天就算是死在这美人床榻上也是值了”。

贵妃没有说话，望向层层叠叠的纱幔上的雕梁画栋。 烛花跳了又跳，贵妃轻轻地说道：“皇上是江山之主，这样的昏话莫要再说了”。

“阿悄，就是认真”，皇帝的身子往下沉了沉，蹭蹭贵妃，说道：“玩笑话罢了” 贵妃眉头微微一皱，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得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嘤咛。 贵妃生得面容姣好，媚而不娇，一双含情目眼波流转，却卸去了颠鸾倒凤的沉迷，一张脸冷冷的。 两人不知道躺了多久，皇帝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调笑着问道：“阿悄怎么不问我从哪知道你这闺房乳名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想知道的，哪还有不知道的” ，能得心爱女人的夸赞，即使不过是些套话，也不由得让他心情大好：“是个叫阿篾的小太监，他说他也是打洛州来的，说是在你家当过差，听到过你爹爹这么唤过你”

“不过他说他是你家洒扫仆人罢了，你怕是没留意过他”贵妃耐心的听着他的鬼话，不过是又派人去打听这些陈年旧事罢了。 早知如此，不如当时就给她家留个活口，倒也就不用如此麻烦。 贵妃心里如是想着，丹唇微启，却也只是说道：“皇上圣明”。

“睡吧”。

贵妃感觉身上的男人渐渐沉沉地睡去，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她抬头看着这如梦似幻的帐子，微微眯眯眼，这烛火竟是有些刺目。 刺到她有些想流泪。

如果可以 她宁愿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贵妃。

她应是张怀絮，是曾经的吏部侍郎张崇德的小女儿阿悄。

三月春色浓，万里晴空。 乍暖还寒的天气，刚是休沐，爹爹却起了个大早，叮叮哐哐地叫人把府上上上下下打扫了个干干净净，叮嘱怀絮今天哪都不准去，先生也不会来授课，她只能巴巴地待在内院。 怀絮是个闹腾性子，大门不许出，二门迈不得，她便索性带上自己的贴身丫鬟含月爬上府上的阁楼，只是登楼一望，便将整个府里的景色收在了眼里。 登楼远眺，春风习习，景色融融，怀絮闭上眼，几丝柳絮从她的鼻尖划过，纷纷扬扬地上了天，一个风浪打来，又落在了地上。

“阿悄，你衣裳破了” 怀絮扭身一看，果然，大概是上楼时毛躁了些，好端端的外衫凭空被划出了道口子，含月看着怀絮心疼不己的懊悔模样，轻轻地笑道：“阿悄，这里外人不会上来，你把外衫脱给我吧，我正好带了针线包” 含月是打小跟着怀絮的丫头，不过说到底，跟着怀絮的时候她也只是比怀絮年长几岁而己，自己还是半大孩子，若非怀絮看中，哭闹打滚半日才留下，含月也不知要被人牙子发配到哪去，含月性子温良，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些针线女红，烹饪手艺还有一张会讲故事的巧嘴，哄得小怀絮每日咯咯笑个不停。 怀絮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温温的阳光照得她眼色都有些迷离，她看着面前的含月，含月温温软软地站着，认真地捧着她的外衫，一针一线落得娴熟又仔细。 今日没有先生督促课业，府里上下忙忙碌碌的，自然也没人注意到她，浮生偷得半日闲，怀絮倒是在这草长莺飞，燕子衔泥的热闹日子里渐渐静了下来。 或者说，只要是能看着小荣做事，她就能慢慢的安静下来。

含月生得端正，不似怀絮那般明艳，她一双细眉弯弯，柔和的眼里凝着一汪泉，如皎洁月色般温吞沉静。她爱穿碧色的衣裳，像那河堤旁柳，让人不住轻抚。

“含月，你真真是个美人坯子”怀絮没个正经样地趴着，懒洋洋地伸手捏了捏小荣的脸颊。 “阿悄，你干嘛呢”含月笑骂道，“没个正经的”。

“我才不要正经” 。

“阿悄这么好看，这眉这眼，才不知以后便宜了哪个公子哥”说着，含月笑着伸出纤纤手指朝她的眉毛作势轻轻描了一道。

“他们也配？一个个只会花天酒地的浪荡子”怀絮坐了起来，说道：“要我说，男人都是臭的，一个个看着人模狗样的，剥开那层皮，里头都是一样的空空如也！”

含月噗的笑了出来，眉眼弯成了天上月：“那你不找个男人做郎君，难道跟你那些书啊道啊的结连理？”

“你！”

“你就是爱说些孩子话”含月把手里的外衫塞给她，嗔道：“要说起做文章，夫子也说你是文曲降世，要是个男子，定是个状元郎，不过这世上能有几人能和天上的神仙比？”

“我……我也没说要才高八斗的”

“好了，我的小神仙，喏，自己把剩下的针脚缝了，看我干嘛，一个女孩子家家当真以为不要学女红啊”怀絮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撅着嘴赌着气补起了衣衫。 这含月，一张嘴倒是利，每次斗嘴，在夫子和爹爹面前口齿伶俐的怀絮却总像是茶壶里面煮饺子，满肚子的道理一点也倒不出来。 怀絮心有不甘，心中酝酿了一会张口便又要胡咧咧，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了声声嘈杂。 怀絮欺身向外探去，是三五个男人旁站着一位小少年。

少年眉眼还有几分青涩，此刻在几位朝中大臣中却依旧侃侃而谈。 怀絮眯起眼睛，那几位大人，除了爹爹以外她倒是认识几个。 怀絮还在仔细辨认，只见那个少年突然抬起了头，和怀絮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少年的眸子清亮，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张怀絮倒是坦荡，首首地看了过去，只见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好似玉树芝兰 ，一席藏青色袍子随着细细春风上下翩飞，墨色长发随风而动，更添几分的味道。

那少年被怀絮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在这些朝堂官员间的周转也磕巴了起来 。

他叫柳钦，字玉州，年少有为，是江南柳家新中的举人，柳家世代经商与京城张家是世交，柳钦是柳家最小的儿子，也是从小被寄予厚望能够在官场闯出一方天地的儿子，中举之后便受张父邀请被马不停蹄地送往了张家，由张父张崇德亲自指点，只盼能早日中个状元郎。

此行京城，路途遥远，跟在柳钦身边的是阿西，阿西生得机灵，从小跟着柳钦一起长大，大大小小事由他经手都顺顺当当，阿西一路上下打点忙前忙后，闲来无事，阿西便会从身后掏出刚在集市买的小玩意，引经据典这么一夸，草织的蚂蚱也成了金丝银线新绣出来的花样。

阿西平日里大多跟着柳钦住在张府左侧的修竹院，负责柳钦的日常起居，阿西一张巧嘴 ，又善于交际，很快便和府里的下人打成一片 ，春困秋乏，阿西和洒扫侍女谈天论，逗得小侍女笑个不停，调笑一阵后便倚在门边打起瞌睡来。

“阿西，还睡着呢” ，柳钦大步走进来，转身给自己沏了杯茶。

“哟，少爷，您今天这是怎么不是在和张老爷他们……”

阿西迷迷瞪瞪，打了个哈欠问道。

“嗯，刚回来” ，柳钦抿了口茶，顺手抄起桌上的书卷，默默翻看了起来。

阿西伸了伸懒腰，拿来了早就暖好的手炉塞到了柳钦手里，顺手接过茶盏，续上了一杯新茶。

屋外的黄雀飞来，清脆鸣叫了几声，隔壁厢房的张极便钻了出来吵吵着要逮雀，那黄雀生得灵巧，瞧都不瞧他，灵巧地飞进了东厢。

柳钦看着那黄雀，黄雀小巧可爱，叽叽喳喳在房里叫个不停，阿西见它吵闹作势要抓 ，柳钦叫住了他，抬手掀开了窗，屋外的张极还在吵闹，柳钦开了东窗，黄雀聪明 ，在柳钦手里停了停便飞了出去。

“这黄雀倒是有灵气，还知道跟少爷你撒个娇”

柳钦看着黄雀飞走的方向，良久，突然问道：

“张家二哥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阿西愣了愣，说道：

“是啊，叫张怀絮，听说是个很有才气的小姐，过段时间少爷要和她还有张家二公子一起上私塾呢”

窗边有些冷，柳钦打了个寒战 ，说道：

“我今天好像看到她了”

“张小姐住在内院，少爷今天和张老爷议事，这怎么碰得到，兴许是少爷你看错了”

阿西继续说着，将柳钦拉了过来，关上窗，絮絮叨叨说着不要着凉。

“是吗”

柳钦没有再说话，他的思绪飘了很远。

张、怀、絮。

柳絮才高。

柳钦突然对这个姑娘充满了好奇，她站在那么高的阁楼上，定定地看着他，春风轻拂，发髻上的绸带遮住了她的脸，她在柔金色阳光下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华贵的波斯猫，旋即露出了一个非常明媚的笑。

一个似乎连春雪都是为它而溶的笑。

此时的柳钦还没意识到，今日惊鸿一瞥 ，张怀絮的一颦一笑己然印在了他的心中，不论后来了发生什么，这样的笑容都依旧在每个绝望的时刻给予了他巨大的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