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难当

抡圆了的巴掌，掴在脸颊上，疼痛如一场急火燎过。

这一巴掌力道极重，瑾长生被一掌扇得偏了重心，鼻子狠狠撞在里侧的墙上。

鲜血从他一侧的鼻腔涌出，但发炎的鼻腔闻不到血腥味，即使撑圆了鼻孔贪婪呼吸，空气之中也只可闻到辛辣。

这辛辣味道，与其说是嗅觉，不如说是痛觉。

瑾长生仰起头，脸色是病倦的苍白，他用一双好看的丹凤目，斜眼瞪着东方离。

东方离松开捂着肩膀的手，手掌里散开一片血渍。

“这家伙疯了，来人把他绑起来！”

昏迷的前一刻，瑾长生听见东方离震耳欲聋的怒吼。

后颈遭遇重击，喉咙口不受控制地搐缩，瑾长生呕着胃酸一头栽倒在床榻上。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这要将视线回溯到几个月以前……

一场秋雨后，天气又寒凉几分。

瑾长生不慎染了寒症，整个人烧的面红耳赤，头晕目眩下不得床。

冬哥儿在床前守了三夜，才将瑾长生从鬼门关里抢了回来。

“郎中开的方子里，有几味药苦的紧，冬哥儿给公子备了两粒糖豆子。”

床榻上，病倦的公子高烧刚退，他蹭靠着软枕勉强半抬起身子，双手接过药碗。

“咣！”

门被人撞得山响，反弹回去的力道很大，首接将那半扇门“呲”地一声又镶回框上。

闯进来的年轻公子一身火红的绫罗，相貌中性，明艳张扬。

他的声音伴随着他本人，一道闯进门来。

“老远就闻到苦糟糟的药味儿，闻着味都能找到你这屋里来！”

才将第一口药汤含入口中，瑾长生闻声愣住。

嘴里的药，苦的叫人皱眉，他下意识将药液吞进喉咙。

涓滴苦液错流进气管，呛的他喉咙燥痒，一阵咳嗽。

“咳咳咳，咳咳…”

冬哥儿见状，忙从瑾长生颤抖的手里接过药碗。

他神情不悦，瞥了一眼那不速之客，抢声问:“景宇！你来干嘛？”

“兵乱闹得人心惶惶，乐坊生意都跟着冷清了。”景宇一边说一边抽出餐桌下的椅子，自顾自地一腚坐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待着无聊，找你家公子闲聊几句。”

“咳，咳……冬哥儿，奉茶。”

“哎？哎？免了这些虚礼，我坐一会儿就走了。”

景宇大大咧咧阻止，大有一副与瑾长生十分熟络的模样。

“公子，您先把药喝了吧？”冬哥儿边说边将药碗呈过去。

手肘拄着桌子，手背撑着侧颊，景宇慵懒随意地歪靠在那。

他丝毫不觉得尴尬地等着瑾长生喝药，漱口，一系列动作结束。

“你这几日卧病在床，恐怕没能听说吧？”见冬哥儿整理碗具退出门去，景宇霎时提起兴致，“兵乱殃及了不少百姓……前街酒楼里一个顶秀气的杂役，临死前一丝不挂的……”

瑾长生此刻倚着枕头坐靠在床头，大半个身体藏在半边垂落的床幔后面。

以景宇的视角，只能看到一尾被子。

在他的视线盲区里，强打精神的公子，顿了顿整理衣衫的动作，视线黏在眼前深绿色的幔布上。

“我病了几日，不知这些。”

“周遭的茶楼、戏院通通闯进了叛军……有人满头是血地跑过来躲难，乐坊的人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闻言，瑾长生眉间的肌肉不自觉收缩。

他一言不发，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抓不出什么关键。只要稍稍仔细回忆，脑袋里就产生密密麻麻的针状刺痛，疼到他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馆主命人紧闭大门……”尽管没有得到瑾长生的回应，景宇仍然饶有兴致，继续讲道，“大家都聚在前厅守卫整个乐坊。要我说，就你们主仆二人装病躲了个清闲。”

“刚还说是闻着药味儿过来的，‘装’字用得怎么恰当？”

冬哥儿蹙眉打断景宇的话，他推了推卡在框上的半扇破门，门却纹丝未动。

最后他用了好大力气，才“砰”一声推开那扇门。

冬哥儿不免有些赌气，埋怨道:“无聊到跑卧病在床的人跟前说嘴，许公子才是真的清闲。”

“你小子牙尖嘴利，真没你家公子半分沉稳！”

“我家公子大度容人，就要任凭你有事没事过来讨嫌？你就是嫉妒人。”

“嫉妒他？哈哈哈……嫉妒他大病缠身？还是嫉妒他日子清贫……一只爪子挣钱，供两只爪子花？”

景宇倏地挺首腰板，哈哈大笑。

放肆的笑声将“忙着头痛”的瑾长生吓了一跳。只凭经验，他也知道这俩人又吵嘴了。

“冬哥儿。”

正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和对方大吵一架，冬哥儿在听见瑾长生的制止后，脸腾地一下红了。

不好继续跟对方争吵，冬哥儿只能愤愤地在嘴边嘟囔:“好好的门叫你糟蹋坏了，赔钱！”

“我这儿还有个更大的新闻！听说东方府的那个庶公子被封了上将军！我可记得这位新贵……曾经来过几次你的雅室？”

景宇越说越兴奋，双眼冒光地盯向瑾长生所在的方向。

他的视线仿佛要灼过帷幔，扎在瑾长生脸上。

“皇帝单独赐了宅子给他，听说他一口气从教坊处挑选了好几个漂亮的男孩回去。我瞧你长得俊俏无双的，他怎么不把你也接去？”

冬哥儿压抑住想要再次怒怼景宇的心，小心翼翼扭头查看自家公子的神色。

“富家权贵，选些精明漂亮的男性仆从，有何不妥？”

“这事当然不稀奇。我是觉得这位新将军和你相熟，怎么只在教坊处寻人，却将你忘在咱们无涯馆？”

景宇说到激动处，声音无意识地加强了几十个分贝。

瑾长生似乎对景宇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顾自吞了吞嗓子，漱过口的嘴里还是稍稍带些苦味，于是张口问冬哥儿要了一块糖。

冬哥儿喜滋滋从怀里摸出糖果递给对方，没等他看到瑾长生剥开糖纸，就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拉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脸上虽然带着些岁月磨砺的痕迹，但也难掩他姿容挺俊。

景宇见到来人，忙不迭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

“馆主好。”

韩雪柔背着双手走进屋里，见景宇也在，严肃道:“正巧昭扬你也在这儿，省得我一会儿再去找你。事情正好一块儿跟你和瑾钰说了。”

被点到名字的瑾长生躲在帘幔后面，一面为自己头没梳脸没洗犯尴尬，一面又不得不拖着乏力的身体起身下床。

“瑾钰你风寒初愈，不必拘礼。”

韩雪柔见瑾长生脸色实在难看，一副站起来也要栽倒的架势，便免了他的礼。

“苏大人为东方将军预定了一场庆宴，就在五日后。此次庆宴，曲目欢快，于子碌的滑音恐怕找不准音位。所以还要拜托二位琴师，为我们无涯馆……撑起场面。”

“哪里的话，既有馆主吩咐，昭扬自当美满完成任务。”

见景宇一口应下，韩雪柔满意地点头。

下一秒，他转头看向迟迟没有吭声的瑾长生，询问道:“瑾钰，你可是身体欠佳有所顾虑？”

“瑾钰，自当尽力而为。”

“好，晚些我派人将曲谱送来……”

如此，韩雪柔如释重负深深瞧了一眼瑾长生，转身笑吟吟地走了。

“姓苏的这个草包倒是会投其所好，私下送几个俊俏的也就算了，包下这么大一个场子，这不是让整个京城的人都来看笑话吗？无涯馆叫他当成什么地方了，南街的小倌儿馆吗？我们可是正经的乐馆……就凭他会借花献佛？生生巴结！”

一口气说完，景宇不忘咋舌，发出咂咂声。

瑾长生头痛欲裂，不由自主攒眉。

见状，有所察觉的冬哥儿，立即连哄带骗地将景宇“请”了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响起瑾长生的询问：“这两日，他派人来找过我吗？”

冬哥儿摇头，怃然失落道:“没有。”

“嗯……他没由来这么快想起我。”

“这个人实在不知道信守承诺，可恶！”

“罢了……景宇说的兵乱？”

“百十个负隅顽抗的死士，没出一个时辰就被护卫军全数扣押了。”

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瑾长生拢了拢头发，侧身蜷进被子。

见公子疲倦地合上双眼，冬哥儿轻轻替他掖好被子，蹑手蹑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