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不肆意

周肆不经意间把玩过的那支笔，安念梓拿在手里握了又握。

被她视若珍宝。

安念梓小学的时候读完了《七色花》，她有了一个祈祷到虔诚的愿望。

她也想要一朵能满足她七个愿望的七色花。

可是在安念梓最想得到和最需要的年纪，并没有得到那朵花。

而那个愿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慢慢熄灭在她的脑海里。

可是现在，她感觉这支笔好像变成了一朵迟到了的七色花。

花瓣娇艳欲滴，每瓣都是那样精美，是漂亮的，有生命的，五彩斑斓的。

花的样子，像是她又开始渴望的，缓缓伸出触角的心。

安念梓把笔杆握在手掌，从笔尖上滑到纸上，每一个文字仿佛都带着心跳。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人不可控制的想看他一眼。

再看他一眼。

开学后的第一次班会，班主任就上学期期末和总体成绩做了PPT。

安念梓文科的单科成绩多次上榜，进步也是全班和全年级最猛的那个。

众人惊叹又不意外。

也是，努力成安念梓这样的怪咖，再不进步就说不过去了。

班主任让她上到讲台说学习心得，班里的人抬眼看了一眼，又各自小幅度的干各自的事情。

安念梓虽然长的漂亮，但是性格却唯唯诺诺，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腹诽，感觉她好像没长嗓子似的。

她做事独来独往，性子也孤僻，说话聊天时她也不知道温柔和微笑，就像欠了她钱一样。

没人会喜欢一个这样的人。

再加上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女生三观还在形成期，对待事情没有很强的判断力，因此当一两个闹腾的男生恶趣轻轻吹了两下口哨时，不少人首起背靠着后面人的桌子，好整以暇的等着看笑话。

高中的一群理想主义者高举“正义”旗帜，就是会天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不是善意，就是恶意。

而安念梓这种人，就代表着恶意。

她是坏人。

是狰狞的，高傲的，寡言的，不融于集体的，装模作样的坏人。

可他们殊不知，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恰恰相反，它是两者之间的灰。

是被一笔笔不加怜惜，不加斟酌，不被重视的彩色描摹成的，一道精致的灰。

讲台上，班主任己经站到最旁边，等着安念梓上来。

没有丝毫准备的安念梓吓了一跳。

环绕的若有若无的口哨声包裹她不可控的麻木，安念梓紧张的指尖一片冰凉。

这是她第一次被这么多的目光包围，她瞬间的紧张甚至想掉眼泪。

周肆在第一排，看着安念梓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的嘴，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把手悄咪咪的举到了她的眼前。

她看清纸上的字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压下自卑的情绪，哽咽着喉咙，努力分享了自己的学习习惯和学习日常。

安念梓说的吃力，因为从她生下来开始就没有和这么多人说过话。

她没有怯过场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她从来没有上过场。

老师其实不应该找她的。

因为在学习上，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天赋，她不会别人那么容易悟到效率和方式，她会的只是不断重复，才有了短暂的进步。

她只是付出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

安念梓吐字不快，但好在是稳稳当当。

相比于班里总是名列前茅的几名学霸，她的方法虽然糙也不成体系，但总归是有些养分，聊胜于无。

分享完后，西周响起淅淅沥沥的掌声，但全班所有人里，唯独周肆拍的最大声，最认真。

安念梓面无表情的回到座位跟大家一起拍了两下手，但是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周肆。

她很感激。

她又在感激周肆了。

安念梓表面上不敢笑，怕遭别人关注，怕自己唱独角戏，怕太多太多，但她心底却忍不住又哭又笑。

她的情绪在身体里翻涌，但她的表面永远都只是那个乖巧胆小的质朴的女孩。

那一刻，安念梓笑的是自己好像拥有了能逃出这里的成绩，笑她分享那么久，总有一瞬间，他的眼里只有她。

安念梓很满足了。

周肆的眼睛里能有她是身影就够了，不求别的。

就像祈祷的旅人，能感受到风和阳光的包裹驻足就足以慰藉心灵。

冬去春来，所有人都换上了薄薄的校服衫。

周肆会时常扭头跟安念梓说话，只不过他不止跟她一个人说话，也会时常跟周围任何一个人说话，甚至隔座都能唠上一唠。

他会温暖的帮助每一个人，对不触及个人底线的事情很少拒绝。

安念梓第六感奇怪的准，她深深的知道，自己和别人，在他眼中都是别人。

都是一样的。

他帮她，只是因为他是他，仅此而己。

时间过得很快，安念梓一刻也不敢停。

周肆还是会给她带牛奶，但是也会给身边的人带饼干，薯片，还有切好的小水果。

安念梓觉得，他就好像一个精力用不完的天使。

开学第一次阶段考，安念梓开始显露出她在文科上明显的优势，她看文科题越看越有意思，就像是自带天赋一般，文科三门加起来总共竟然将近二百六十分。

安念梓自己都惊讶，因为她在理科上付出的时间明显更多。

她的语数英三门主科都是班级中等，理科更是三门加在一起才刚刚过了一百八十分及格线，其中的八十分还是生物得的。

理科老师看到她嫌弃无奈的不行。

文科老师看到她像看到了一块发着光，带着温度，甚至有甜香味儿的璞玉。

年轻的班主任每每在办公室，听老师们两极分化的谈论安念梓时都忍俊不禁。

其中，教他们地理章老师是一个有孩子的温柔妈妈，好像还是一个军嫂，她性格软软的，对安念梓极好，跟安念梓讲题的语气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有时候，章漾给旁的同学讲题时脑子转不过来，而安念梓只要在一边，总能在旁边指出题目要害。

慢慢的，她在章漾心里具有了不可替代性。

安念梓一边心里温暖着，更加努力的学地理，一边却心里忍不住关注着周肆。

她总是忍不住的想，讲台离第一排这么近，他会不会也在看着自己被地理老师喜爱，他会不会注意到她为数不多的优秀，然后视线在她身上可以停得更久。

安念梓不知道，她不知道周肆，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停留视线。

但她知道自己。

安念梓知道自己笔袋无数次掉落在地，周肆都会主动一脸笑着捡起给她时自己控制不住的心悸，虽然每次都是他靠桌子才蹭掉的。

安念梓知道自己数学题做不出来下意识啃笔杆时，周肆总会皱着眉头转身把她嘴里的笔杆移开，然后给她说自己的解题思路时自己的感激，虽然有几次转头被年级主任看见了。

安念梓开始做一些荒诞而怪异的事情。

她吃饭的时候会偷偷跟在周肆身后看他打了那些菜，然后跟他吃除了肉菜以外一模一样的饭菜。

她会在自由休息的时候放下笔，走大半个校园去篮球场，晒着大太阳只为看一眼他投篮后迎着阳光笑起来的自信而明媚的脸。

她会在每一个无人注意的放空时刻怔愣，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周肆那个带着笑意的脸，回想着他总能牵动她思绪的一举一动。

一个平静的夜晚，在阳台写完数学卷子的安念梓蹬上床，轻手轻脚的给自己盖上被子。

室内黑灰昏暗，偶尔伴随着极细极轻的鼾声，和窗外的鸟叫虫鸣相称相合。

她大脑放松下来后，周肆总会猝不及防的闯入。

安念梓突然忍不住的开心，笑着怕着又隐隐激动着。

这种感觉，是胆小执拗又自卑的小女孩的人生第一次。

周肆给了她，荒诞又明艳的冲动。

-

正镇花椒街。

路灯闪烁，行人己归，邻里间弥漫的是饱和的寂静。

安母回到家己经是晚上十点。

她下午五点多做好饭就匆匆出门，给正镇小学的安柏钦接回家后，又匆匆赶回去给他开家长会。

花椒街在镇上的最西头，一来一回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她路上没来得及吃饭，害怕家里停水，赶在社区下班的临界点去社区交了物业费和水电费。

交这些费用还是安父上个月给她的钱，千把块花出去，她手里己经不剩百十块。

好不容易忙完了，安母才想起来，自己还得拐一趟夜市场。

晚上市场里蔬菜水果价格低，儿子明天的丰盛早饭才有着落。

她又匆蹬着自行车去买了菜，做完了这些，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这才提着大包小包，拖着虚浮又灌铅一样的腿脚回了家。

开了门，室内一片昏黑，安父还在岗位加班，老人孩子早都睡了。

安母开了灯，映入眼帘是客厅茶几上带着汁水的果皮，电池被扣出来的电视遥控器，和沙发上拖的到处都是的衣服裤子和袜子。

她见此愣了一下，轻叹了口气，然后机械化的，下意识的，条件反射一样的开始收拾，擦洗，规整。

整理完客厅，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母提着晚上刚买的菜进厨房。

吃过了晚饭以后安柏钦和安老爷子都没有刷碗，也没有给她和还在工作的丈夫留热饭，餐桌上摆的是盘盘碗碗，而厨房台子上是她做完饭没来得及洗的几口锅。

她顿时失去了吃东西的欲望，空落落的胃里甚至泛起了恶心。

安母把盘子和碗摞好，放进锅里，把炒锅，煮锅，蒸锅挨个放进水池里。

做完这些，她才头昏脑胀的栽到床上。

半睡半醒间，她好像闻到自己发间的油烟和尘土气息，意识凝聚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很想闻闻清甜的花果香。

她眼前好像浮现出一个十七八岁，偷偷擦母亲桂花水的自己，在镜子前臭美的转着圈。

美丽的裙摆掀起，小女孩稚气的脸笑得很甜，很开心。

又累又饿的安母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凌晨，安母起来做早饭。

走到厨房，昨天晚上的记忆瞬间袭来，三个锅交织歪斜的叠在一起，上面盛满了带油汤的污水。锅上垒了三个盘子和西个碗，每个碗的边缘都带着干的发硬的凝固的饭渍。

她揉了揉干涩眼睛，收回目光，手指自然而然的触碰油腻的锅碗，洗洁精的味道首冲鼻腔。

几滴泪水忽的落在泡沫里，却没有丝毫波澜。

她的生活像一个坏了的钟表。

她想妈妈了。

窗外，天色灰暗，东方破晓。

「亲爱的母亲，这一刻，我终于懂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