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在上

次日，晌午，金银花地。

风水先生摆了个遁地阵，地上贴满鬼画符，念叨了一大堆听不懂又绕口的词后，一声“挖——”

等在坟前的人抡起铁铲开挖。

百年老坟开挖，若是挖别人或者是自己老先祖的坟，这些人指不定还怕呢。可挖周裴的老坟，这些人一个个面带敬意，竟是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他们也都年岁不大，并没见过周裴，却这般定神，风水先生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一问。

众人抡着铁铲不停手，“周老先生和旁人不同，如果挖了他的坟能让他活过来，就算要我十年寿命，我也心甘情愿。”

“我的三个儿子都是受书院恩，如今做了地方小官，这些都是他的长恩。人家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周老先生就是为我们孩子挖井的人，无论千年还是万年，莫南县的百姓从不会忘了他的。”

棺下的周裴听着铁铲挖土的声音，默默流下两行鬼泪。

布衣一生，漂泊百年，能听闻此番话，心中再无牵挂。

于他而言，再漂万年又如何呢。

玄色棺木渐渐隐现，众人合力一声齐吼，掀开重重的棺盖。

开棺的那刻，那只鬼火顺棺缝钻出，似是解脱般的跳跃出去消失在山林中不见。

棺中并没有什么奇象，一具普普通通的白骨，和一副完好无损的棺木。

风水先生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又觉得自己好歹是搞风水的，说没异常，显得自己业务不精。

所以他故弄玄虚，又是换棺木，又是刻石碑，又是写功德的折腾一番后，掂着鼓鼓的钱袋包，骑着那头驴满意地悠悠然的下了山。

周裴拖着一副年轻灵体破棺而出，在莫南县周边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再也没见过那只陪了他多年的鬼火。

明明说好的出棺后救他的，可它解脱后，全然忘了他这个老朋友。

周裴蜷着身体躲在屋檐下，虽然自己是一只灵体，但也怕淋湿。躲着躲着，又好像百年没见过人间的雨了，他好奇地挪挪手，接着屋檐下的雨滴玩。

“——雨水虽好，但是屋檐下的雨还是莫要接了，不然手会生瘊子。”

冷冷的一声，划过雨夜。

周裴起身站在雨帘下环顾西周，虽然它陪自己多年，它学会说话没多久就破棺飞走了，但他知道，这个声音就是那只鬼火的！

毕竟自己己经两百岁了，与他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记住一个声音对他来说很容易。

“是你吗，你还活着，你没走！”

没有声音应他。

他对着雨夜再问它，“我不会缠着你的，你放心，我的事你有能力就办，没能力就不用勉强。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挺好的.......”

他浑身被雨浇湿，衣裳贴在灵体上，头发散下变成一只落汤鸡，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没有人给他一把伞遮雨的狼狈路人。

周裴挪着脚，看向屋下一间间的灯火，他移着步子，隔雨一间间挨着走过，像是与屋子里的人做道别。

每走一间，他的步子沉重一停。到了中间，他突然在雨中跑了起来，跑到那头，又兴奋地跑回来。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间间亮着灯光，坐在窗下读书的少年郎。他们披着外衣，对灯而坐，时而朗声念诗，时而又翻出厚典籍查阅。

少年之光，远望华夏。

荧荧之光，亦能燎原。

烛光晃动的墙壁上挂着他单手站在书院门前的画像，那时他少年之姿，扎根此地，只想教他们识字，让他们走出这片土地，去品天大地大的人生。从未想过能以“传承学道，肃清官名”留下不朽之名。

那一刻，周裴释然了，“鬼火兄，我挺好的，真的！看着他们能走出去，哪怕我万年守在此处也无悔了！这一盏盏亮着的灯，就是这个国家，这片中原大地上的希望。他们一代代传承，我坚信，定能出一个肃清官场不正之风的君子！”

.....

“我不信。”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地上，这三个字，冲击着周裴的心。

那只鬼火慢慢现出来，静静地浮在周裴眼前，“你这些鬼话，我再也不会信。”

周裴一愣，靠在屋前，他知道它或许也与他一样，受过什么不平等的对待。它没了飞出棺木时的雀跃，松垮着脑袋，不见一点神气。

或许也有什么人伤了它的心吧，他活着的时候应该也是满腔热血的少年郎，只是后来世事难料，它再也不信这些公道了。

“但是我信。”

周裴与它对视，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坚信，只要信念不变，总有一日，总能等到那一日的。”

“好。”

它把周裴的灵体轻轻拎起，“既然你选择相信这个狗日的时代，这些狗日的君王和这些狗日的规矩，那你就守着这里，再守八百年，看看它到底会不会改。等你对我无用后，我自会安排你的去处。”

沈确问，“它把你拎到了哪里？”

菩提拍拍雪地，“这里。”

沈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它为何把你的灵体放在这棵菩提树上。”

菩提道，“这棵树与老朽年龄一样大，大人说它能活万年，可护住老朽的灵体不破——”

它一顿，又赶紧闭口，方才失口喊了个“大人”实在不该。

他等着那个虚空人来骂他，可虚空人像是被勾住了魂，一首看着它眼前这个像仙人一样出落的捉妖师。

沈确也没留意到他的那个“大人”，此刻他的关注点实在太多了，“先生，万骷山的雪是被常年封了的。”

菩提点头，“是也不是吧，万骷山突然出现在这里，积年累月，受万物自然变成一座雪山后，经常会发生很多雪崩意外。老朽见有人受伤，就做主，锁了这些雪，让它们别伤人。不过也因为这个，万骷山传言不断。”

原来如此。

沈确再问：“你活了千年，被那只鬼火要挟守在此处八百年，可曾悔过。”

菩提摇摇自己的树根脸，“从未悔过。”

沈确露出一个深深敬佩的表情，“它囚你在此，你竟一点都不抱怨。”

菩提道，“它对老朽很好。”

沈确又一副可怜它饱受摧残的样子，“.......先生你可真好骗。”

菩提一笑。

沈确再问，“它留你在身边，都让你做了什么。”

他指指它树身上的那些鹤纹，“该不会是为了画这些吧。”

菩提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些话了，“也没什么用，老朽读书多些，又活了千年，它本没有意识又不分善恶，或许只是把老朽当做先生，教他一二吧。老朽自然也乐意，毕竟这些，都是老朽的老本行。”

沈确用肯定的语气一问：“这座万骷山和它有关系。”

菩提摇摇头，“老朽也不知，毕竟老朽来时，它就己经在这里了。”

沈确：“先生不老实。”

菩提一顿。

“那只鬼火，此刻就在我跟前。”

轻飘飘一句话，让菩提傻了，也让虚空人傻了。

沈确沉声，“你身上画的那些鹤，和己经灭门的麟山有关系。”

菩提树一个发抖，又掉了一堆骸骨出来，“并无，只是闲来无事画的。”

沈确似笑非笑的看一眼周围，“鬼火兄弟，盘腿抱着我，腿是不是也压麻了。放我下来，你起来也活动活动吧。”

菩提更傻了，傻的都不敢看虚空人了。

虚空人的身体猛一下变得僵硬，他犹豫片刻，不舍地把沈确放在雪地上。手背一探，又觉得太凉，赶紧再抱回怀中。

菩提像是知道虚空人是什么意思，匆忙伸出自己的树枝手，挑了一件藏在树洞下的厚雪衣垫在下面。

后面那个人这才放心地，轻轻地把沈确放下。

沈确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人保护起来的公主，磕不得碰不得也冷不得。

此人对他如此关切，反倒让他对这个看不见的虚人生了些许的喜欢。

沈确很清楚，如果抱他的人真要害他，那么此刻，就算他再怎么逼问，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一本史书，从来都是只记功，不记过。一个朝代，从来都是胜利者说了算。

沈确转移话题，问到了别处，“之前那个七八岁的小孩是谁？”

菩提道，“普通人家的孩子。”

沈确狐疑地看着他，“不像。”

菩提真诚地回看他，“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过，应该是个弃婴。”

这么一说，沈确倒是有一点点的信了。

菩提见他信了，继续道，“是老朽在山脚下发现的，一个裹布里包着，天寒地冻的，也是可怜。见也没人要他，加上这里是万骷山鲜有人来，就做主收留了他。”

沈确眼里闪过一丝心疼，“然后就养了他七八年。”

“嗯。”

菩提乖巧地点点它的树根头，“养了七年，现在七岁了。”

虚空人好似又有了动静，沈确菩提眼睛移了一下。

等它再移回来时，果然有了新的问题，“大人，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沈确知道，它一首受虚空人指使。

菩提道：“那个孩子是人类，跟老朽在万骷山活了七年，也算不容易。既然与大人有缘，不如大人把他带下山，寻一处人家安置了，去过人类的生活。”

嗯，倒也不是让他去做什么恶事。

沈确点点头，应下此事，他再问，“你从山下掳上来的那十几个学生郎，本意并非想要伤害他们，而是想看看他们，打个招呼，对吗？”

提起学生郎，菩提显得很激动，“是，老朽没想伤害他们，而是想看看他们。老朽知他们要上京赴考，想与他们说说话。可是好像动静太大了，还伤到了他们.......大人，您能把他们平安带下山去吗？”

“这个不难，只是现下我不知他们在何处。”

菩提道，“他们在雪洞中，这里是万骷山，有很多雪洞，他们肯定害怕，故意造了一场风把他们吹散了。也真是的，本不该让他们上来的。但是老朽把他们都护好了，都是老朽的错，对不住他们.....”

“你对他们很好，真的很好。”

沈确眼里闪着光，“他们能得先生之道，是一生之福。我见过其中三个学生郎，他们在困难中不退缩，没有抛下同窗，是难得的珍重。这些都是先生所赐，先生苦守此地千年，见他们一面也好。”

菩提哭成了泪人，听着沈确说得无比真挚，他就像一个憋了千年不敢哭的人，终于是憋不住了，“可还是伤了他们，大人，守此地千年又有何用，终究是护不住他们。还爱逞能，爱瞎见人。”

沈确乖乖地伸出手，轻轻抚着菩提乱糟糟的根须，侧头，微微一笑，“别哭啦，怎么说也是千岁老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他们既然遇到了我，你放心，我一定护送他们进京赴考。”

菩提用自己的树根手想抱一下沈确，又见那虚空人狠狠挖着它，好像在告诉它，“别动，我的人。”

它又赶紧把树根手缩回去，对着沈确连连磕头，“谢谢，谢谢您！老朽替那些孩子们也谢谢您！”

沈确手忙脚乱，“你别跪我，我在你跟前都算晚晚晚晚晚辈了，使不得，使不得！”

虚空人看着沈确忙的手脚并用，用拳撑嘴，露出一抹宠溺的笑。

“呔，大胆妖孽！放过我师哥，有什么事冲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