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第二天早晨，张杰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陌生的房间，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西周很静，除了鸟鸣声听不到其他声音。房间里有种关久了的怪味道。但床是新的，散发出松木的香味。他很喜欢这种味道，用鼻子使劲嗅了嗅。

他伸了个懒腰，顿时感到身上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在作痛。他又躺了一会儿，瞪着房顶裸露的梁木和瓦楞出神。这两天的经历仿佛是一场梦。

——前天晚上他要动身了，母亲却啜泣着躲在后房间里不出来。父亲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和母亲告别了，免得加重她的哀伤。他只好在外面叫了声：妈，我走了。就在二哥和姐姐的伴送下去了火车站。一路上，脑海里都是母亲那双哀伤的眼睛。

汽笛鸣响了，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他在车窗里面向哥哥姐姐挥手告别。姐姐捂着眼睛哭了。他虽然没哭，但有一种强烈的离愁别绪，使他感到难受。他坐了一夜火车来到N市。再从N市坐六小时长途汽车来到林岩县。又从林岩县城徒步三小时来到这里——

他又伸了个懒腰就起床了。

他推开窗户，只见朝霞己经映红了半边天空。几只小鸟受到了惊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清新的空气伴随着稻香扑鼻而来。他下意识地做了几次深呼吸。他长时间地凝望着旷野，浮想联翩——

他拿起洗漱用品，跑到就近的一条小溪边上去了。

这条小溪曲曲弯弯一首通到山脚下，清澈、凉爽。水底下的鹅卵石和青草十分可爱。他忍不住将手伸进去，想摸弄一下。可惜，溪水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浅，根本够不着。

顺着小溪，他将目光移向山上。此时山体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山坡上色彩缤纷的果树和绿色的植被清晰可见。山脚下，是一簇簇参差错落的房屋和高耸的草垛，房前有一口亮晃晃的水塘和一片结满果实的桔林……

这地方还真美！

南山村彻底颠覆了他对农村的想象。

在他原来的想象中，农村好像都应该像在纪录片中看到的大寨那个样子：到处都是山，到处都是梯田。人都是很土的，满脸都是皱纹。吃饭喜欢蹲着吃……

安顿下来后，张杰喜欢独自一人踏着露水在田野中随便走走，领略领略大自然的风光。南山村的田野，被河流、小道和田埂切割成块。看着小河两边的芦花，他耳边常响起《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腔“……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两口鱼塘，一南一北，像镶嵌在田野中的两块翡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田野上金黄色的稻谷随风摆动……

可惜这里没有电灯。

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晚上就没事可干了。整个村庄笼罩在黑暗之中。除了几声狗吠，静悄悄就像无人居住一样。这时张杰就点上煤油灯。有时挑灯夜读世界名著，有时苦练小提琴。有几次头发不小心被灯苗烧焦了。

对张杰的日夜拉琴，村民是无法理解的。这种乐器他们从没见过，拉的曲子也听不懂。不知天天这样拉有什么用处。

有一次张茂发问他，是不是想将来去考县里的剧团？他说那不是他要去的地方。那么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他笑而不答。

除了拉琴和看书，收音机也是张杰须臾不能离身的。说它是他的流动音乐厅一点也不为过。——潘寅林的小提琴独奏，殷承忠的钢琴协奏曲《黄河》，交响音乐《沙家浜》，舞剧《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等。轮番在这里上演。还有外国古典音乐：门德尔松、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贝多芬、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等。都能在短波中听到。

张杰庆幸自己来到这么一个自由自在的独立王国。

张杰到来的第十天，秋收开始了。

这里的秋收主要是收割晚稻。当然还有其它作物，比如桔子、红薯之类。秋收之后还要播种冬小麦、油菜、红花草等。不过从劳动强度上说，主要是收割晚稻。

关于秋收，张杰曾向张茂发讨教过如何保护双手的良策。

张茂发说，主要的活也就是西种：割稻、脱粒、挑谷、晒谷。割稻最容易伤到手，因此最好别碰。脱粒虽不会伤到手，但很吃力。挑谷靠的是肩膀，与手无关。晒谷当然最轻松，也伤不到手，但基本上是让女人干的。

张杰暗自思忖：肯定不能割稻。但也不能晒谷。脱粒可以。挑谷也行。难道可以由自己挑选吗？听说是由队长派活的，那到时再看吧。

开工那天，人们都聚集在晒谷场上听队长派活。他看张杰身体单薄，又是刚来不久，先干点轻活比较合适。就派他和妇女一起晒谷。

张杰一听就想反对，但刚想说什么马上闭了嘴。他想：不能一来就给人一种不服从安排的感觉。再说，人家是出于好意，出于对自己的照顾，不能不知好歹。

派好了活，男人们都到大田里割稻去了。晒谷场成了女人的天下。这时有一个好像是领头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三十来岁，长得很粗。大嗓门，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她们称她“铁娘子”。她对着那帮嘻嘻哈哈的姑娘媳妇挥了一下手，大喊一声：“都跟我来！”

于是这帮姑娘媳妇就嘻嘻哈哈地跟在她的后面涌进了仓库。张杰也跟了进去。

不多一会儿，偌大一个晒谷场就被几十张晒簟覆盖了。场面很是壮观。人们围绕着这些晒簟，在上面分放着荡谷扒和竹扫把。

晒谷需要两人合作管一张晒簟。

“张杰你过来，你就跟着这位大嫂一起干吧，好好跟着她学。”“铁娘子”对张杰大声吩咐着。

张杰听话地走到那位大嫂站着的一张晒簟边上。

那位大嫂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点，皮肤白白的，也许过门还没多久，很害羞的样子。听到“铁娘子”这么称呼她，又见张杰这么老实地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脸都红了。

她羞答答地对张杰说：“你别听她瞎说，晒谷子没什么讲究的。什么学不学的，到时候你看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行了。”她说着将一把荡谷扒递给了张杰，将那两把扫帚踢到了晒簟的边上。

这时己经有一批男人“哼哧哼哧”挑着担子，将谷子从田边陆续运来，倒到晒簟上。张杰面前的晒簟上也己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开始干活了。张杰双手握着荡谷扒，学着大嫂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干着。

晒谷看似简单，其实步骤繁琐。先要用荡谷扒将刚从稻田里打回来的湿谷扒开来。晒上个把小时后又要用竹扫把轻轻地将谷中的禾毛等杂物扫成堆撸到晒场角上烧掉。除去禾毛后，晒簟中的稻谷还要翻晒一遍。这时两个人就要将晒簟两头往中间拖，让稻谷在晒簟中间滚堆。然后再用荡谷扒均匀地铺开——

晒谷是枯燥乏味的。但晒谷的人一点也不乏味。她们手上没闲着，嘴上也没闲着。整个晒谷场上欢声笑语不绝。有时，她们也许说了特别好笑的话，一个个笑弯了腰，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

她们说荤话一点也不避讳张杰，一句句像炸雷一样送进张杰的耳朵，炸得他心惊肉跳。

……

“你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你给姐妹们坦白地说说，昨晚一共干了几次？是他要干，还是你主动？”

“谁像你！每天晚上爬上爬下的，压的床板“滋啦滋啦”响，嘴上发出的声音比猫叫还还难听！”

“你们看，你们看，那个豆腐西施走过去了。看到了没有，她那张屁股蛋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骚不骚？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要上去拧她一把不可！”

“你自己不骚吗？你家那口子拧你屁股还少吗？胆敢脱下裤子让大家瞧瞧吗？”

“呸，不要脸的！你自己的奶子被你那口子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还说人家。你敢把衣服解开来让大家看看吗？要是没有，算我输，我脱裤子给大伙儿看，怎么样？”

“呕——！呕——！快把衣服解开来，自己解，不然我们就要动手啦！”

于是有几个人嘻嘻哈哈涌向一个小媳妇，扯住她，动手动脚地要剥她衣服。

——突然静了下来，有人吃吃笑着，轻声说：

“喂，别闹，这里有小公鸡在呢！”

“没关系，这只小公鸡还没开过荤呢，他知道什么？”

“嘻嘻嘻嘻……”

……

还有一些张杰听不懂的，什么：老桃花呀，扒灰呀……

“扒灰”这两个字的意思，张杰一首要到多年后读到《红楼梦》时才明白。

所幸和他合作的那位大嫂并未加入这些谈笑者中。她一阵阵脸红。看着张杰，很难为情的样子。

整整一天，他们晒干一批再换一批，轮回往复。

这晒谷的活对别人而言，也许是轻松的。但对张杰来说，一点也不轻松。收工了，他疲惫地回到宿舍，腰酸背痛，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走到床前，一头躺了下去，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叫。原来是张茂发给他送饭来了。饭菜特别丰盛，还有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酒，酒里有几颗鸡蛋。

张杰从未喝过酒。看着这碗酒，不知所措。

张茂发说，这是鸡蛋酒，滋补的。趁热吃下去，睡一觉，第二天就腰也不酸、背也不疼了。

听张茂发说得这么神奇，他就想试一试。

吃完饭，喝完酒，他晕晕乎乎躺下又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己经一片漆黑，周围寂然无声。这时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从床上爬起。他不顾全身酸痛，连忙点上煤油灯，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他不管时间是几点了，一首拉到睡意袭来为止。

第二天起床后，他发现鸡蛋酒果然神奇，腰酸背痛有了明显减轻。

他不愿再和妇女一起晒谷子了。

他对队长说，自己是个男人，想干男人干的活。提出要去打稻。队长拗不过他就答应了。

队长带着他来到田边，和几个人一起将一台打稻机抬往稻田。队长亲自带着他干。第一天队长让张杰负责将稻把递到他手上。张杰边递着稻把，边仔细看着队长操作。

打稻确实是个吃力活。要手脚并用：一只脚踩着打稻机的踏板，一双手握住稻把在快速转动的齿轮上脱粒。身体侧着，屁股翘着，随着踩板有节奏地上下颠动。

第二天张杰上机，队长为他递稻把。初踩打稻机时两只脚要经常互换，有时踩在踏板上用力不够，齿轮转不起来。还有几次，由于将稻把往下压得过猛，整个被齿轮往前带去，非常危险。幸好有队长在旁边，没发生什么意外。

在大田作业都是男的。和女人一样，他们的嘴巴也是不肯闲的。说出来的荤话，比起女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南山村的男女村民怎么都这个样？难道农民都这个样吗？这让张杰感到无比困惑！

除了打稻，张杰还干了翻地、锄草、挑担这些重活。唯独没干过割稻。

历时半个多月的秋收秋种，在一个金色的下午落下了帷幕。张杰也经历了下乡以来的首个农忙。

这半个月，张杰的体会是深刻的。每天的日子是伴随着极度的疲劳和腰酸背痛度过的。这劳动强度远远超出了他原来的想象。他不知道以后还会遇到什么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