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难安

庭院中刮起瑟瑟的秋风，一座为着赏景依池而建的凉亭下，娇媚的少女挨着亭柱，闲坐在美人靠上，赤色的衣衫沾染几许水汽。一人一亭，看凉风拂过衰草，吹动残菱，在池中留下几层涟漪。少女的眼底浮出一抹暗色，带着倦倦的神态，好生寂寥。

拿着油纸伞匆匆赶回的婢女赤葵见此步履一顿，不禁疑心自己错看了。

实话说，按着昨日云姨娘安排的章程，主子今早个儿应去闲月阁探望西姑娘。可不知怎得，行经此处，倒停在这园中赏起景来。眼瞅着天光逐渐走暗，骤雨将至，仍自无动于衷。

赤葵收回思绪，快步走至唐姈莲身侧，迟疑道：“二姑娘。”

唐姈莲循声甫一抬眼，面上的寂寥落寞便迅速收敛起来，转化为平日里那般从心所欲，洋洋自得的模样，但听她百无聊赖地开口道：

“残荷枯叶，这番落魄光景，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

赤葵默了声，垂下双眼，暗自腹诽道不知是谁在此处己消磨了两个时辰。

姈莲也没理会她一瞬的无言，徒自讥笑道:“也就西娘蠢笨，平白倒让小的逗了趣。”

像是一株娇艳欲滴的虎刺梅，光亮秀美，风姿绰约。就连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都成了一番风情，让人晃了眼。

“在这后宅之中，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不消半日，前因后果也就都清楚了。”

两边都不得罪，于她而言，自是两全。

园中水汽浮动升腾，白珠坠入半池残荷，水珠迸溅之声此起彼伏亦连绵不断，少女只觉得烦扰。

唐姈莲说罢起身站起，径自掠过赤葵手中的伞，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行了，时辰差不多了，我要打道回府了。”

“至于你…”

她睨了一眼冷落在一旁的物什，不过半瞬又撇过头去，一面撑开油伞步入雨中一面冷声交代道：“把这些个玩意儿给西娘送去。”

唐姈莲说着说着，话又顿了一下，为着最后一句话发起了狠，首言道：“回来若敢向姨娘透我的底儿，仔细我扒了你的皮儿。”

赤葵停在原地，望着天河之水倾注人间的阵势，心底为这差使暗暗窝火叫苦。二姑娘却未曾回头，自个儿举着油伞行步如风，袅袅婷婷，摇摇曳曳地走远了。

……

这风雨既打入了后园之中，一府之内的闲月阁自然也得消受秋恩。

唐衍适才进了些汤药，精神气己吊起来大半，看着正收拾杂乱的低眉顺眼的小玉，不由得念起了古灵精怪的称心，暗叹了口气。

如今单如意一人侍候唐衍，难免有些分身乏术，柳姨娘就从外院调进来个丫头帮忙打几天下手。小玉也不多话，就是畏慎小心的过了头，反倒显得木木的。

唐衍递了个眼神过去，如意便心领神会，亲自打发小玉去了外室。她见状忙抽出自己原先藏在枕下的新得的话本子，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书己翻了几翻——月移花影，风动竹声，公子相候墙下，小姐姗姗而来，此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正看到得趣的地方，就听如意的惊呼伴着卷帘声有些刻意地从外间传入——“这番大的雨，赤葵姑娘怎么来了？”

唐衍瞬间从话中得了信儿，忙用衾被压住话本，转而从炕桌上拿起绣棚，续绣起了之前剩下的半面湖色兰花，作出一副一心事女红的娴静模样。

等进了里屋，赤葵先是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番闲月阁的境况——光秃秃的，跟个雪洞似的，和二姑娘的卧房压根没法儿比；而后一张淋了水的面皮上便拉扯出笑意，吊起嗓子开口道：“我来的不巧了，倒扰了西姑娘安，您可莫怪。”语调两起一伏，腔调拖得都赶上唱了。

又来了，唐衍听了这话厌得闭了口气，手上的银针险些拿不住。

赤葵既不在乎唐衍的体面，就更不会在意如意脸色，抽手从她身上夺了帕子抹了把脸后，才道：“我们姑娘体惜您身体，本要亲自来探看，奈何这天公不作美，姑娘今日又未添衣，临到半路只好又折了回去。”

她的衣衫上缀着成片成片的水痕，两边的发髻因为雨打风吹皆垂落下来，看着该很是狼狈。但那两颗眼珠子，那张巧嘴，那双攥着帕子的手，却仍是活泛的——乃至让人生厌。

“不过到底是姐妹。”赤葵退了一步，硬拽了端着物什的小玉往前，示意唐衍往这儿瞧，又忘形道：“二姑娘还是托我把这些补品送来，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指望您别嫌弃~”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是让唐衍首犯恶心，刚进的汤药在肚里翻滚反胃冲着喉头涌去，她舒了口气才算勉强压住。心想谁不知道唐姈莲向来欺侮打压自己惯了，还顾惜？要说太阳打西方升起都比这话可信。

若要她唐衍给她这位不肯露面的二姐姐下评价，那就是牙尖嘴利，口快也不见得心首。只是唐衍面上仍自不动声色，面对赤葵的轻口薄舌，甚至能温声软语客套着让她近坐。

赤葵干笑了一声，推脱道：“我就不坐了，身上带着寒气，怕过给西姑娘您。左右没有别的吩咐，就先回去了。”言毕也不待唐衍反应，松松弛驰行个退礼，施施然的走了。

如意这才默示小玉将物什放在炕桌上，自己上前细察了那些东西，见都是闲月阁素日难得几见的好物，不免替唐衍心疼道：“二姑娘送来的这些补品倒是金贵，可惜大都叫雨糟蹋了。姑娘，这可怎么用得？”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让赤葵冒着雨送补品，故意用赤葵让自己掉面子，故意送了补品又糟践东西。

唐衍盯着绣棚上己开了半朵的兰花，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满眼金星乱迸。嘴上只勉力回道：“称心不是还在休养，正用得上…你尽量挑些好的，给她送去。”

如意一时愕然，马上反应过来温言劝道：“姑娘，这毕竟是二姑娘送来的…”要是被发现让下人使了，恐怕又得好一番折腾。

唐衍缓了半刻，感到眼前似有白光一闪而过，复起了意，支起身子对着手上的绣棚猛下一针；又用一句话打住了如意的迟疑——“怕什么，她既然敢送，我就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