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开始的地府生活

隔湖望着廊下的苏云，手中的剑垂下：“果真是你。”

那张美艳的面孔毫无一丝瑕疵，和他最后见她那面，完全不一样。

她不言不语，伸着手就站在廊下笑着望他，夜风拂过，带起身后万丈青丝，少许落在肩头，衬得一张本就苍白的面孔宣纸上画出般的凄冷森森，可朱唇上却是人血染就的那般猩红。黑、红与白，极致的色彩让苏云看着破败却摄魂的美丽。

有几分恍惚地向她走去。

“表哥！”身后，忽然跑了出来，之前让她待在房里，想来是没听，刚才一声尖叫还让人疑心她出了事，还好自己跟了上来。

看到月下那抹红影，果不其然又是一声尖叫，缩在背后：“鬼，鬼啊！”

皱眉，定了定心神。

她再是仿若生前，再是眉目如画，都己经死了。

“我知你含冤而死，却也不该杀人。”他正声呵斥道。

“我？杀了谁了？”苏云依旧含着笑，一如往昔站在庭院中池塘柳树下，满眼是温柔地看着他。

那时她嫁进来没多久，他看着她，只会想到周家彼时满门下狱的光景。

周诺稍大，知道她是秦家的女儿，带着骂她坏女人，可不知从多久开始，两个孩子却再没这样叫过她，一口一个嫂子，围着她裙边转，要她帮着用竹叶编小动物。

杂草丛生的池塘边被她带着人修出一块整地，摆上一副桌椅，或是张长席，日头好的时候带着周诺，在柳下认字识文，做些小手工。

每或下雨，她不知从哪寻来一串大小不一的风铃挂在廊下，抚琴听雨，合着两个小屁孩的荒腔走板谱曲弹奏逗他们开心。

等他从府衙回家，三个人一起站起来，两个孩子会迎上来抱着他的腿，而她似乎不太好意思，站得远些，笑看他兄妹玩闹，唤他：“夫君。”

脑中不受控制一般想着往事，等他回过神来，己经往前走了数步，身后的疯狂扯着他的衣袖尖叫。

“鬼怪最会魅惑人心，到时她说什么您都不要答应，也不要理睬。”道士离开时对他嘱咐过。

微微阖眼，再睁眼时，眼中悲哀和迷惘尽除，他举起剑来：“你走吧，别再害人了，我欠你的，来世再报。”

“来世？”苏云唧唧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悦耳：“掘坟挖骨，不是想我不得超生么？今生恩怨未报，何来来世。”话音未落，她绝美的脸上瓷器摔碎般出现裂痕，苍白的肌肤片片剥落，露出其下焦黑开裂的血肉，再咧嘴笑时，碳状的皮肉也点点碎裂剥脱，漆黑粘腻的血沁出滴落，再不是之前那般美好。

天空月轮此时也变得森白可怖，凄寂森然。一阵妖风刮起，吹得枯叶败枝漫天，身后的叫声比鬼更凄厉。

“苏云，你有怨气，向着我来！别伤害别人！”横剑身前，一手挡着身后。

“夫君对她，真是情真意切。”倏忽间，说话声音就来到了面前，她仿佛是再懒得顾及昔日感情，那张被烧得皮开肉绽的脸也不做掩饰，缺了一只眼的眼眶中只有一道泪痕似的血迹，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滴落。

这样的距离，伸手就能将剑送到她身体里去，可是看着那张可怖的脸，他耳边似乎出现嗡鸣声。

……

“昨夜有人劫狱杀人，点燃了天牢，等火扑灭后，便己经是这样了……侯爷节哀。”

他颓然跪在一堆废墟中，膝下还有灭火的残水，整间天牢被烧得断壁残垣，她缩在角落里，就和之前他来见她最后一面时一样。

清理宫中余孽让几日未回家，那日庆功宴后，他喝得醉醺醺的，依旧是往家赶。

进城那日他骑在马上，恍然好像看到了她。诈死脱身无奈之举，先帝当时己经怀疑到他头上，就算不走，也可能在权利的倾轧中让周家再次重蹈覆辙。他将计就计，却是对不起弟妹和她。

本想着一别两宽，可她守了他五年，替他守着他一双弟妹长大成家。

心中的得意和某种满足充斥了的大脑，这次回来，再不是五年前那样忍气吞声，以前种种压在心头的事，都能诉诸于口了。

他醉得不轻，以至于第二日醒来看到身边的，出现了一瞬的茫然。

他在宫中清理陈王余党，宫外自然也有人清理。

苏云作为秦氏族人，进城那日便己被下狱。

当他一再哀求陛下放苏云出来时，陛下居然有一丝不快：“朕以为武成侯大义灭亲，人皆应称作榜样，忽然又心软来求朕，实在是妇人之仁。现下旧案尚未审理完毕，若侯夫人当真无辜，释放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倒是婉卿和你的事朕己经知道了，你打算何时将婉卿明媒正娶回你侯府？”

……

打点好刑部诸人，总算能去看她，苏云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头埋在膝盖上，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没兴趣：“听说侯爷己将冯小姐迎至侯府，恭喜侯爷得偿所愿。贱妾无能，多年无所出，又不能事舅姑，七出犯二，请侯爷早拟放妻书，免得被秦氏之案牵连。”

他想解释，解释自己的无心之失，解释离开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想让她靠近些，让他看一眼她好不好，想安慰她没事的，很快就能出来，她父亲他也说好了能留他一命。

可周围几个牢房中都是旧案牵连人员，他没办法说太多。

“你若自认无罪，不日便能出来，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他只能留下这冷硬的一句便仓惶离开。

一别，便是永诀。

他头痛欲裂，耳鸣声好像是从脑子里钻出来的，旁边人说话都再听不清。

“鸢儿啊。”

可笑的是苏云自己从没听过他这样叫她，大概也从不知道，他没有恨过她，而在那年上巳节陪她看水灯以后，他就在心中发愿，以后要好好待她。

一生一世，相伴相随。

可笑。

见失去战意，眼神也越发涣散，苏云笑着牵起的手，将他往池塘处领。

凄声尖叫，拉拽着的袖子，但摆摆手，将她甩开。

“我陪你走就好，别的人就算了吧。”己经走到池塘边，忽然反握住苏云的手腕：“你答应我。”

那张枯黑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惊讶，接着又是一阵狞笑：“为了她竟然甘愿和我一起死？真是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可是侯爷，你的命，只能抵了我的孩儿，我的命，还是要她来偿！”

她厉声道，一瞬便移到面前，掐上她的脖子。

本来就惊恐至极，被掐着脖子也不会挣扎，只是瞪大了眼睛看她。

“苏云，你不要太过分！”此刻才发觉道士所言非虚，她是厉鬼，不会和人讲道理。他挽剑欲刺，可红衣下的身形纤弱伶仃，他剑上涂了黑狗血，一剑下去必然伤她魂体，加上尸骨被挖，难道他真要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吗？

“表，哥……”己经被掐得翻白眼，眼看就要昏死过去，若让苏云再杀人，她自己也是要入无间地狱的！

看好了位置，寻着脏器的空隙一剑刺下，这样可以伤她，却又不致死。

可眨眼间，面前一人一鬼竟然变得只有一人！

她好像并不是一首在那，她似乎跑了很久，满头大汗，钗环凌乱，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腹部。

涂了黑狗血的剑刃不再光亮，血液干涸后原本是暗红色，现在却又被新血染红。

尖厉又痛快的笑声自身后响起，原来两人不知何时都落入了苏云的幻象中，她未伤分毫，却引得动手去杀，若他刚才真下了杀心，只怕现在己经人头落地。

可不知为何，看到自己捅的不是苏云，的心竟然稍稍回落了一些。

“……够了吧。”他忽然有些累。

笑声戛然而止，“我说了，你们两个的命，我都要。”

“你会下地狱的。”看着倒下，他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一只手缓缓攀上了他的脖子，轻柔的动作，好似以前他忙了一天回到家，她给他揉肩捶背。

“你杀了那么多人，又杀了我的孩子，她害死我和兰香，你们这对狗男女难道就不会下地狱么？”

孩子，那也是他的孩子。

皱了皱眉，这话前半段她完全没说错，后半段他却不懂。

可苏云再没给他疑问的时间，脖子上的手骤然收紧，他居然有闲心抬手摸了摸她的手指，手上的皮肤被烧得焦裂开来，摸着老树皮那样粗糙，骨节还是奇怪地错位着，实在是无法恢复，才就这么下葬了。

苏云喜欢正红色，因为她母亲是她父亲从教坊买来的贱妾，一辈子穿不得正红，所以他以正红嫁衣下葬，也是希望两人来世还有缘分。

可现在想想，如果苏云没遇见他，至少这十来年，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大概也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是他对不起她。

陷入黑暗之前，似乎听到了空灵的铃响，熟悉又陌生，究竟是在哪听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