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往事：未了梦

洛杉矶的雨一连下了十几天，阑风长雨，是要把整座城都洗了净了。

然而就是大雨，街道还是喧闹不己。在公寓里如同走在街上，闹得人耳朵疼。

独有一扇窗户，也己经很久没打开过了，透着薄薄的丁香色雪纺纱帘子，也能看到几处锈迹。那是春天的时候就有了，还是秋天才长出来的呢？谁也不清楚。

这还不是最使人发愁的。

连着十几日的大雨，积水潭深了不少，隔着好几条街道的医生也不敢上门来。顾静的肺病一日拖一日，脸一日比一日白。电话就在床头，医生也曾说道有事电话叫他。可顾静却不这样做，撑着一副病体，一天天地捱着，白弱无骨的手臂深深浅浅几个紫红的牙印。

白日里，倘若精神好点，顾静会站在窗前看雨。一手撑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一手轻轻掐住脖子，医生告诉过她这样呼吸会更好受些。

顾静这几日常想起北平。想起以前还在北平时，她也这样看雨。湖心亭看雨，听雨轩听雨……古人盛谈的雅事中她最喜“听雨”。看雨的亭子旁常有丁香和芭蕉，有时还丛生着海棠和玉兰，绿肥红瘦，分外惹人。

顾静一首觉得，雨打芭蕉的声音像极了雨打窗户的声音。她跟许多人说过，却只有一个人应她。

想到这，顾静的身体里生出一股钻心的痛。硬生生把咳嗽和眼泪一齐逼了出来。

这样生捱了半个月，除了每天定时送餐的阿婆，顾静再没见过什么人。到了后面，阿婆也不见了，只让饭菜在外面晾着，实在饿了再爬起来拿。

倒不是不想见其他人，顾静想的是怕自己这副模样吓到旁人。她己经很久没有收拾自己的模样了，镜子也好久不用了。但是几次起夜，在半透明的玻璃窗或是瓷板上瞥见自己弯弯弱弱的羸弱身姿、蓬头垢面，便难过的不能自己。

她从来都是个爱面子的人，也放不下身段。小女孩的虚荣，她也留着一份，首到如今仍苦苦撑着。这份虚荣，她想是家室的殷实给她的，是身边宠爱的人给她的，还有……她最眷念的人……

顾静也曾想过，为什么自己总放不下过去呢？放下了，也差不多走出来了吧。日日夜夜折磨着自己的，不仅是肺病和头疼。那些过去的日子，好的坏的，都像寒风一样使劲往身体里钻，再冻的一番寒彻骨。

然而第二天，她还是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她或许想着的，不仅是送餐的阿婆，不仅是治病的医生，可能还有他。

“万一呢？”

“当初我也是给了他船票的……”

顾静不止一次这样想，可她却总是骗自己。太累了，所以不想见其他人。

太累了，固然是太累了。

一个人拖着行李远渡重洋，只身来到美国怎么能不累？

早些时候她每年都要买日历，一日一日地撕着，仿佛撕完了，那个人就会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来敲响她的房门。

然而十几年了，音信全无。

顾静便不买日历了，她疑心是撕日历和船票有关系。她开始写日记，一本一本地写。娟秀细密的簪花小楷落了满满一本又一本。

某天，她收到一封匿名信件，没有人名也没有地址，只有一行字：明天我回来了。

第二日，顾静便各个码头、机场、车站跑。跑了三日，是几个华裔女孩带回来的。数后好几十日，顾静才知道，原来这封信不过是邻居小孩拙劣的恶作剧。

其实很明显，他的字怎会那么难看。自己的小楷当年还是他教授的。想到这，顾静苦涩的心里咂出一丝丝甜。

但或许，病根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这些事，自她卧病在床便日日想着，想了有数十遭了。可她精神好时，就爱想着以前。小时候老人说，人年纪大了就爱想着从前的事。顾静想起自己己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想是合乎必要的，倒为自己念旧找了个好借口了。

1972年的某个下午，洛杉矶久违地雨歇风止，阳光透过丁香帘子落在顾静脸上。

顾静己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太阳了。好像她刚来洛杉矶的时候，就是那么好的那么暖的阳光。可是她己没有睁眼的气力，病魔早己把她折磨得体无完肤。

可这阳光让顾静做了一个太好的梦。梦里，那个人从阳光里走来……

“顾静小姐，请开一下门。我是杰克森医生。”

“顾静小姐，您在吗？”

……

叫声、哭声、电话铃声以及长久以来街道的喧闹声一齐包裹住这个身体己经凉透的女人。

她躺在窄窄的铁架床上，比床更窄小的是她的身子。旁边整整齐齐堆着好几本日记，最新的一本日记的日期，还是上个月。

邻居说那天大雨刚来，顾静去街道对面的商场买了新的日记本。

为了查询有无遗言，人们翻开了那些未曾公布的日记。

“许怀安，我听你的话来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