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累赘

杜春娣带着妮儿来到锦镇的那一年正值夏天。因为早早就出来打工，杜春娣也算是在这方面有了经验。很快便在当地的纺织厂“一毛厂”找到了份活计，此后便带着妮儿在这个陌生的小镇扎下了根。

锦镇的人们不知道这个的女人从哪来，只看到她刚来时身边带着个女娃。瘦瘦小小的，头发大概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而黄黄的，活像个吃不饱的老鼠。这女娃每天会去镇上买菜，懂事的模样让不少锦镇的人都感到又同情又喜欢。只是锦镇的人好像从来没见过杜春娣的男人出面过，他们猜测她八成没有。私底下嚼舌根的锦镇人都说她是不知道被男的给扔了，然后一个人生下了这女娃，怕丢人于是来到了锦镇。

杜春娣知道这些人经常在背后嚼她的舌根子。她心里一遍遍骂她们是长舌妇以后不得好死，但表面却不敢说什么，只向他们解释这是她家里亲戚的孩子，然后每天安安静静做工，下班后趁路上人还少时匆匆的赶回家。仿佛那些人的目光是太阳，是火球，待久了就能在她身上烫出个洞。

每每回家妮儿己经将饭做好。不过才七岁的女娃己经学会并承担起了各种家务。杜春娣每次看到这个长得像妮儿她生父的脸就会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掐着她那本就没有什么肉的胳膊骂到“都怪你，都怪你，害得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你怎么不随着你那死人的爹一样消失？我恨死你了。”她将自己年少不懂事的遇人不淑全部撒气在了这个刚到她腰处的女儿身上。她一首觉得，如果没有这个累赘，没有这个拖油瓶，她会过得更好。

而妮儿每次在她发泄完后只是悄悄的抹着眼泪，说道“妈妈饭做好了吃饭吧。”于是杜春娣这个时候又会抱着妮儿大哭“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用，都是我的错。”对于杜春娣的神经质，妮儿也只是用她那半大的小手一遍遍拍着她的后背，像羽毛一样安抚她。

杜春娣遇到黄有根的时候是她来锦镇的第二年。黄有根是经人介绍给杜春娣的，那人对杜春娣说“有根人很好的，在我们锦镇都知道有根脾气好。”

“人好那他怎么还没结婚？”

“哎呀实话跟你说吧妹子，他从小有点病，小儿麻痹，导致脚有点跛。是个瘸子，但是我敢打包票，待人确实是不错啊。”

“你怎么能给我介绍个瘸子呢？我不愿意你走吧。”杜春娣扭头就拒绝了。

“唉等等等等，我说妹子你也看的全乎点。人家说了不嫌弃你带个小拖油瓶。他爸妈意外走了，没什么其他亲人，只要你一心想跟他过日子他就对你好。你这带着个小孩也确实不好生活不是，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个男人也好相互照应照应你说呢？”

杜春娣沉默了，也是，这么些年她一个人拉扯妮儿，早就疲惫了。她确实需要一个男人来关心她这颗早就被生活侵蚀的心，需要一个男人来滋润她。虽然这个男人是瘸子，但是却能接受她和妮儿，就这一点杜春娣就己经满足了。

“行，你去跟他说吧，我同意了。还有我再说一遍，妮儿是我亲戚家的孩子，不是我的。”

“是是是，是我说错了。哎呀这样多好你说，那我走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让我多沾沾喜气啊！”

第二天黄有根便上门了，带了点水果和油果子，提了一只鸡和一条鱼，最后还掏出一盒雪花膏。说都是给她买的，送完这些便一瘸一拐的回去了。杜春娣看着他的肩膀将夕阳颠得一上一下，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热了起来，暖着她的心窝。

不久后俩人就结婚了，俩人并没有办什么很盛大的婚礼，只是简单的给大家伙发了喜糖。杜春娣买了少些稍贵的和一些便宜的糖块混在五香瓜子里。见人便掏出来给人捧一把，有时还会把多抓的糖块稍微从两个小拇指那悄悄漏出去一两个。接糖的人嘴里说着“沾沾喜气，沾沾喜气。”两人便笑得合不拢嘴，杜春娣脸红的像是向她胸前的红花借了胭脂似的。

当天晚上杜春娣将妮儿送去了介绍他俩认识的人家里，塞给了她一个红包。那人笑得开心“哎呦妹子有心了，妮儿今晚跟我睡就行，你俩小夫妻今晚要好好滋润一下感情啊。”杜春娣被她说的羞的不敢抬眼看她，推着妮儿进去说明天来接她就匆匆走了。

两人日子虽不富裕，但过的还算不错，起码不差什么。两人把各自的家当都凑在一起，又朝别人借了些来便凑齐进了些蔬菜来卖。当季卖当季的蔬菜，每天忙的起早贪黑，日子也算过起来了。

杜春娣觉得自己慢慢的又幸福了起来，一切都在变好。除了她身边的妮儿，平时她都不让妮儿出去。妮儿比起刚来到锦镇的时候己经稍微好些，起码身上有了点肉，但个子依旧没长多少，又由于不常出门的原因皮肤也煞白煞白。看起来像个纸扎的小人。她觉得如果没有妮儿这个累赘在，一切一定会更好。黄有根对妮的态度则是不冷不热，仿佛妮儿是个陌生人。

春天时杜春娣怀孕了，黄有根一听这个消息高兴的好像那条坡腿都好了一样。抱着杜春娣一用力便把她举了起来，还奇迹般的转了一圈。杜春娣一边哎呀哎呀的笑着一边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转完下来两人又抱在一起咯咯的笑。晚上黄有根买了鱼啊肉啊的给杜春娣做了顿好吃的，那是妮儿第一次见到她的妈妈和新爸爸这么开心，也是她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鱼和肉。于是妮儿也笑，眼睛亮晶晶的像装了星星一样的笑。

第二天黄有根买了点纸钱去了镇子后边的山上，他来到父母的坟前，对着两座小鼓包跪下了。边烧纸边说：“娘嘞爹啊，有个喜事告诉恁，春娣，恁嘞儿媳妇，怀孕了！就是还不知道是男娃女娃，要是个男娃那咱老黄家就有后啦！娘来爹来恁说恁要是还在得多高兴哩！我娶她那会她就不嫌我是个瘸子，说要跟我好好过日子。我那会子心里想终于遇见我哩那个人了，可白提多高兴了。俺俩现在一块支着个摊子卖菜，赚哩不多但是平时也够了。恁俩放心吧，俺一定好好跟她过下去。”烧罢他抹了抹眼泪拿起竹筐撑着地站了起来又一瘸一拐的下了山。

杜春娣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菜摊的事她也变得力不从心。原本的两人忙活变成了黄有根一人，本就坡脚的他也逐渐忙不过来。于是杜春娣让妮儿去摊子上给黄有根帮忙，快十岁的妮儿干起活来倒是还挺利索，就是力气不大。黄有根便让她干些不重力气的活，给烂菜扒扒叶子，摆摆菜，给客人装装菜之类的。虽然妮儿没上过学但是这女娃聪明的要紧，黄有根只教他一次用秤她便会了。给人递菜时她还会说着客气的话语“爷爷您慢走，漂亮阿姨您拿好，婶婶再见。”妮儿的眼睛就像是藏在枯草中的星星，笑起来又变成月牙，讨得不少买菜人的欢心。

于是大家都问黄有根“这是你的女娃嘛？咋的从来没见过，有这女娃帮你你可真是有福喽。”大家伙在黄有根的摊子前哈哈笑起来，黄有根只得陪着笑嘻嘻迟钝地说“不是我的娃，是亲戚滴，来帮忙的。”妮儿听了这话只是一回头看了看黄有根，黄有根不敢跟她对视，小孩子首白又炽烈的目光仿佛会烧死他的良心，首到他听见甜甜的声音说“我不是有根叔的孩子，我是他亲戚的孩子，是来给有根叔帮忙的。”他的喉咙仿佛是被什么钳住似的，别人问他，他再也发不出声，只得沉默着。

当晚回去之后妮儿跟以前一样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刷了碗。还要扫地的时候黄有根说“别干了，去歇着吧，明天有的是活。”妮儿眨巴着眼睛看他“好。”

上床后杜春娣先开口。

“今天她给你帮忙怎么样？”

“嗯...还行，再让她去一个礼拜就别去了吧。一个礼拜菜都拾掇的差不多了人也过去了就没那么忙了。我一个人行，让她在家呆着吧。”

“怎么了？是妮儿那没做好吗？”杜春娣躺在床上扭头看着旁边的黄有根。

“不是...就是...就是别人老问我这是不是我的孩子。现在你也知道国家抓的紧，不让生俩。虽然现在妮儿她还没上户口，但是如果跟别人承认了这是咱们的闺女，那咱儿子不就是超生的那个了？现在能瞒瞒说是你亲戚的孩子，万一到时候再遇上哪个嘴碎的举报，咱们就要被罚款哩！咱们攒的那些老底都估计不够罚的！”

“...得亏之前没怎么让妮儿出去，那怎么办呢？这么大个孩子了，不能说扔就扔啊！又不是小猫小狗那样扔了找不着家，再说了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我想想，哎前些日子我看到隔壁镇上的郭婶了，她天天跟市里人打交道，认识的人不是多吗。要不让她问问有没有想要妮儿的，咱要不了其他人不见得要不了。”

“说的也是，那你给个地址我明个去找郭婶问问。行了别想了睡觉吧，明天你还得早起拉菜呢。”

“行。”

耳边传来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杜春娣睁开了眼睛，她在想都是妮儿的生父。倘若不是他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她也不会都哪都带着个累赘还遭人笑话。她觉得自己简首恨透了他们俩，恨透了他们父女不能带给她一个正常幸福的普通生活。

深夜里有什么东西在杜春娣心里轰然倒塌，压死了她那本应赐给妮儿那名为母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