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的一天

我是个心理咨询师，负责给所有送到我这的人梳理身体中不属于他自己的部分，不论那部分是来自哪里。

偶尔会有人称我为医生。

我阅读过那些堆积在联邦图书馆角落无人问津的古书，我知道在很久以前医生并不是干这行的，他们救死扶伤，化腐朽为神奇，挑战生命的极限，受人尊敬和崇拜——但现在不是了。

现在医生只是个空职，因为如今并没有人真的需要‘治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人们开始探索外星系后，被以太射线或阿尔法射线，再也许是伽马射线一类的，管他叫什么呢。总之因为那些外来因素，人们被感染了，起初都是可怕的感染，致命的，但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染被鼓吹成了一种自然的进化。

进化？天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活下来的人都变得健康且长寿，死亡成了不可逆转的存在，他们在死时化成了灰——他们根本不需要抢救。

曾经的癌症成了小打小闹，世界停止了疫苗的研究，所有的癌症资料都被扔进了焚烧炉，因为没有人会得这些小打小闹的疾病，他们很健康，健康到甚至忘记了何为疾病。

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居然还需要医生，我认为它根本不需要，完全不用……

…

它毁了我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的机会。

…

我是个医生，我想，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称自己为医生的人。

…

…

凌晨，当我看见那个男人走进来，高达一米九的个头几乎要碰到我的门梁，他面若冷霜，五官带着那种薄情而犀利的弧度，沾着雨滴的西装让他看上去风尘仆仆。

他不是来找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蹦出这么一句话，这间办公室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那个男人看向我的眼神极为不耐，他甚至不愿意坐下来，眼睛在我办公室挂着的几个不规则骨架玩偶上扫了几次，不过显然没有让他提起太大的兴趣，不知道是不是消毒药水的味道太重，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就是我朋友口中说的那个特别心理咨询师？他不耐烦的说。

请叫我医生。我这么回答他。

我发誓，我听见了他那厚重低沉的性感嗓音发出的不屑。

请坐下吧，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我故意装作没听见他的嘲讽，故意装作看不见他的不耐烦，温声询问他的来意。

也许是我的语气起到了正面效果，他坐下了，哪怕动作十分粗鲁，在他坐下的瞬间，我的金属靠背椅发出了刺耳的刮擦声，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弄坏我的椅子，而他看上去还因此变得更加不耐烦了。

他说：“我是艾什亚特的朋友，你肯定知道我的名字，他一定告诉过你今天我会来，我就不和你兜转什么，我需要你帮我找回身体中被剔除的那部分——东西。”

这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歪了歪头全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倘若他真的是被我的老顾客介绍过来的，那么他一定了解——我是个医生。

我真的是个医生。所有的医生都是帮人们清理掉那些不需要的，而不是寻找那些不需要的。

他的薄唇抿的紧紧的，右手握着拳砸在我的桌子上，声音不算太响，但我还是担心我的金属桌会被他溶解甚至炸毁——如今这个世道，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不觉得面前这个看上去气质非凡的男人是个例外。

“我是个医生。”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能不能找得回我想要的。”

“你或许没弄清楚，请允许我再次重复：我是个医生，而不是回收站。”

我觉得我的语气定然变得没那么好了，不然他的脸色不会差到这个地步，我一首把手放在桌子下，生怕他将我的桌子甚至整个房间都给毁了，我己经准备好了面对一切可能出现的危机，然而并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他只是很愤怒，非常愤怒的瞪着我，然后在几个深呼吸后像漏了气的氢气球一样瘫软下去，颓废的靠在了椅背上，我的椅子再度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个时候，除了愤怒，我在他脸上还看到了另外几种情绪：无助、耻辱，以及迷茫，我得承认，我很满意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人间绝色。

“既然你不肯正面回答，那好，我换个叙述方式。你知道如今世界上有多少的超人类吗？”他敛着眼低声说。厚而长的睫毛下是一种鲜亮的金色，一种很罕见的瞳色，原谅我现在才注意到，或许是因为愤怒时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金色到底没有悲伤时的金色通透吧，所以我才在这个时候注意到面前这个男人竟然有着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它让我涌起了极为强烈的收藏欲望。

“我知道。”我压抑着那份渴望，十分爽快的回答了他。

与其问世界上有多少超人类，不如问世界上有多少普通人。

答案是千万分之一。

一千万个超人类中，只有一个普通人，这类的普通人不仅仅在寿命上低人一等，体质，智慧，甚至样貌都与超人类有着极为明显的差距。

我是个医生，这个数据我再清楚不过。

“我活了五十六年，短短一个月就大变样，我能感觉到身体各方面情况都在跌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死了…”

这种时候我想我最好继续保持沉默。

“艾什亚特说你是个了不得的咨询师…医生，了不得的医生。”他的话说到一半，看了我一眼后又不知出于何意修改了他的形容词。我不在乎他修改的原因，我只满意他将我称之为医生，这让我有更多的耐心听他极有可能亢长的叙述。

“我己经找不到更多的机会和帮助，只能来你这里碰碰运气……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我真正想说什么吧？”

“我猜到了。”

“我成了普通人。”

简短的六个字仿佛一发原子弹摧毁了他所有的勇气和镇定，他竟然哭了。

不是抱头痛哭，更不是闭眼哽咽，我被他那双变得更加鲜亮通透的金色眸子锁定，透明的泪珠在他的眼睛里打转。

真漂亮，像一颗太阳下暴晒到融化的琥珀石，我真的太想收藏它，可是我也十分清楚的知道，这样瑰丽的宝石若是那般取下，便会毫不犹豫的被染上灰白。

那会破坏它的美，我不能想象它被摧毁的模样，我不可抗拒的被它吸引了，从未有过的，深深的吸引。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让我回归原样，找到我失去的那部分！让我重新变成超人类的东西！如果你能找到的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但是我必须让自己看上去还和原来一样，我不确定还能瞒住身边的亲朋多久…我事业有成，在亲朋好友中也颇有威望，我觉得我这一生都会高高在上辉煌荣耀，

一个月前我参加了一次酒会，醉酒醒来后觉得精神欠佳，没几天后我就发现自己身体发生了异变，我使不上力，思绪开始卡顿，甚至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我怀疑那次酒会是个鸿门宴，我让人查了很久但都毫无线索——我不可能顶着这副模样年复一年！这该死的普通人的身体让我做什么都不顺利——它让我无法生存！

艾什亚特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他，他向我介绍了你，一名特殊的医生，前两年你拔除了一名一心求死之人身体里的某个东西，你让他成为了普通人……那么你一定也能把那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放回去…你可以做到对吗……你能拔出它就应该能放回去…对吗……”

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不确定，没有了起初的强势和傲气，看着他那双不再锁定我的眼睛，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了一丝怒气，他怎么能不继续看着我？他怎么能让我的收藏在这种时候蒙上一层灰？

“我会帮你。”我几乎不假思索的应下，然后看着那双漂亮的金色逐渐燃烧起来，即便是小小的火苗此刻也足够取悦我了。

“那么，让我们来手术吧。”

我站起身，我的眼睛在散发着灼热的温度，我不确定他能在我眼里看见什么，但我十分确定我在他眼里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渴望——足够取悦我的渴望。

——

手术很成功。

上好特制麻药的他赤.裸的躺在我面前，我能看见他还算健康的身体中有着遍布全身的小小公路，我的手指顺着那些小小的公路肆意游走，这种掌控和自由让我感受到愉悦和兴奋，我花了很长时间去理清他身体中那些密密麻麻复杂不己的路况，这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栗了数次，这是极其满足的经历…

我很满意这次手术，它非常成功。

药物效果褪去，我看见金色的宝石在闪耀，没有太阳那般耀眼，却足够炙热。

结束手术的他裸露着身体在我面前握了握拳，他很兴奋我看得出来，因为我的办公室里所有的家具都在发出刺耳的哀鸣。

“你必须定期来复诊，这种恢复不是长期的，每个月都要来。”我说。

这话让他不太开心，但至少被接受了，他丢下了一张不记名的黑卡便匆匆离开，里面少说也有个七八百万，然而我的心对这一大笔钱毫无波澜，那漂亮夺目的金色离我而去了，我感到明显的失落。

人生便是如此，收获与失去总在突然间，我想我需要其他的东西来填补一下这份失落。

我拿起了手机，拨打起一个电话，嘟嘟声过后是一个中年人接听的。

“我猜你差不多要打给我了，为了满足你那变态的私欲，我可做足了计划，这份金色的礼物满意吗？我可是物色了很久。”

“谢谢，我很满意。”

“哈哈哈，看来己经成功列入你的收藏之一了，太好了，这次你能忍住多久才收入囊中呢？”

“几个月？”

“真保守的估算呢，那么，稍后附赠点东西给你吧，你一定会喜欢的，那可是一面相当精美的镜子…”

我放下挂断的手机，捏碎手机后盖，取下电话卡后随手丢进桌上水杯里的硫酸溶液中销毁，接着在刺鼻的味道下从抽屉翻出新的卡和手机慢慢装上。

办公室的地址可以说是半公开的，我的电话号码和手机不论新旧都是一样的，但我依旧忍不住在拨打某些特定电话后摧毁它们，也许这是一种兴趣使然。

破坏是人最基础的欲望之一，我对这句话坚信不疑。

不出两小时，我办公室的门被再度敲响，进来的是一对夫妻。是了，他们当然是夫妻，他们很有夫妻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说这有个特殊心理咨询师？”

“我不是咨询师，我是个医生。”

“噢？医生？这年头称自己是医生的人可不常见。”

“是吗？”

“可不是，上一次我们听到这个自称，还是两年前第40990号连环杀人案主犯狱中自杀前的自白……人生真是充满了巧合啊。”

“听上去确实如此。”

…

确实是不错的镜子。

我的墙壁上挂着两幅摊开的等高镜，它们彼此有着惊人的相似度的同时还带着些许温热，我欣赏了它们一会便不得不离开去洗手间拿消毒药水。

安装和清洗好它们让我稍微费了点时间。

夜幕降临了，我这小小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地陷入了寂静，而我坐在黑夜中期待着下一次问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