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星与海

姜眠这几天几乎每次从病房出来都能看见，他永远都坐在角落的公共座椅上，带着耳机，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他不敢和姜眠说话，余光瞥见她出来，他总是会慌张的坐首身体，露出从不会在其他人面前露出的笑，礼貌的朝她点头。

他白天守在她病房外，晚上就睡在隔壁的病床上，偶尔出去吃个饭，剩下时间都寸步不离的坐在椅子上工作。

他不会刻意去关注姜眠的病房，去注意她。

可房内一旦传来稍微大一点的声响，他就会不安，只能悄悄停下工作，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等脚步声再次传来，他才放心。

就好像，公主和骑士。

她是公主，他是守护公主的骑士。

外面一片岁月静好，可姜眠就不一样了。

脑部的疼痛绞的她心神不宁，一块块沉重的大石头来回在颅骨边缘敲打，像是要将神经一片片切碎，无法压制的痛感不停按压她的承受底线，夜晚更甚。

突然的耳鸣与眼前的模糊总会如约而至，经常呕吐不止，压抑的情绪不断，她活下去的欲望也越来越浅。

太难熬了。

她真的受不了。

好想，妈妈。

……

的舅舅早在一年前生病离世，他一边上大学一边学习管理舅舅的公司。

一年时间，每当他想起她的时候，都会不停的工作，用对工作的疯狂来擦拭对她的思念。

他好想她。

可他没用啊。

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星星，又不敢上前触碰，怕星星碎了。

她不肯照亮他，不肯分一束光给他。

她是那么讨厌他。

——

在医院住了整整半个月，姜眠实在是受不了一从房间出来就看见这张脸，想着什么时候让林展奇和他商量商量。

3月3日，姜眠接到一通陌生来电。

电话里说……

出了车祸，抢救无效去世，让她去认领尸体。

姜眠猛地一怔，仔细确认着那张烧焦的尸体图片与尸体旁边放着的身份证。

“您还在吗？”

“时小姐？”

姜眠不说话，手机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耳旁不断的“滋滋”声盖过医院外面的嘈杂，定定的看着那张图片，双眼涣散无神，心脏一阵闷痛。

好半晌，她捡起地上的手机，不顾耳边机械般的鸣叫，拉开门跑了出去。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可惜，她希望的小苗换来的是尸体上冰凉的白布。

一天后，承扬。

“时小姐，签字吧。”

姜眠强忍着痛，靠着医院的白墙，下唇咬的外白，鼻尖突然酸的发疼。

她颤着指尖签下自己的名字，医生低下头，走出房间，留下她一个人在屋子里。

“吧嗒---”

姜眠远远望着那具尸体，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强压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两眼一热，泪珠夺目而出。

“郑婶婶……”

“你怎么也……走了……”

她不敢眨眼，甚至不敢放声大哭，任由泪水堆积在下睫毛处。

她胡乱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您……看看我好不好？您重新……看看我……”

秋瘫坐在地板上，呆呆望着天花板，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是我的问题吗？怎么我身边的人……都走了。”

刚把姜眠接回家没几天，她女儿就得癌症去世了。

姜眠高中时期有一个朋友，她很开朗，也很阳光，却莫名其妙跳楼自杀了。

就连姜眠在宠物店买的狗狗也没能活够一个星期。

……是她的问题。

都是她害的。

“咚咚咚——”

门外有人敲门。

“时小姐，您该出来了。”

姜眠紧紧抿着唇，跟着医护人员出去了。

她接过医生递来的纸，泪珠划过脸颊落在脚尖，视线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见，嘶鸣声充斥她耳畔，钻心的疼痛钻研她的神经。

好疼，哪里都好疼。

旁边的护士见她状况不太对，贴心的问道：“你还好吗？”

“逝者己逝，还是乐观一些吧。”

钻心的疼痛不停，姜眠看不清那个护士的模样，也听不清她的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后退。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她身后是一排灭火器，护士一愣，下意识抓住她手臂，将人拉正。

姜眠想挣脱，可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从模糊变得昏暗，鸣叫与嘶吼声越来越大。

护士一紧张，想去拉她，姜眠一个激灵，一把拍掉她的手，缩在角落里发抖。

护士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这是精神有问题吧？

“啪——”

走廊的灯灭了，只剩一片黑暗，几缕稀碎的月光从绵绵云层中爬出来，顺着窗户照亮她周围。

很安静。

姜眠把脑袋埋的低低的，胳膊垫着额头，眼泪顺着下颌滴落在冰凉的地板上，单薄的肩膀一颤一颤。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害的你们……都是我的错……

我该死。

我就不该来这世上祸害好人。

不远处，整个人隐藏在阴影处，望着姜眠瘦小的身影，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他静静听着她抽泣的声音，一动不动，深邃的五官晦暗不明，鼻尖发红。

她又哭了。

他的小星星又变暗了。

好想抱一抱她。

他不想再看她哭了。

睨了眼敞开的窗户，小心的站起来，努力让自己与暗夜融为一体。

他走到窗前，有冷风吹进来。

揉了揉鼻尖，将窗户关好，瘫坐到地上。

他轻声道：“别哭了，求你了。”

声音很小，在空旷的医院里环绕，很快被姜眠的哭声淹没。

浅浅的叹气，不再出声。

——

姜眠花光所有积蓄为举办葬礼，没有其他人，还是她自己，也只有她自己。

……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远远跟着她，首到看她安全坐上回临杉的火车，才放心去买下一班的车票。

至于姜眠为什么一定要回临杉，因为喜欢那里，喜欢临杉的海，喜欢临杉的山，喜欢临杉的花，喜欢临杉的任何地方。

可惜，她从来没去过。

3月10日，清晨5：11—7：26，下午2：09—5：56。

3月11日，半夜12：34—8：21，上午……

3月12日，清晨……

好难受啊。

好疼。

小星星，我好想见你啊。

……

林展奇手里拿着药，皱着眉拍打房门：“姜眠，你出来好不好？”

没有回应。

站在林展奇旁边，食指弯曲在木质房门上敲了两下，手插在衣兜里，温热的掌心包裹着鲜红的玫瑰花瓣。

他摩挲着花瓣的纹理，沉着嗓音，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姜眠……”

“你很好，你也不是什么灾星。”

“你没有错。”

你是小福星，是我的小福星。

林展奇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小声询问：“什么意思？什么灾星？”

没说话，额头抵在门上，炽热的呼吸缠绵不清。

姜眠不是不想回应林展奇，而是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窗帘遮挡住温暖阳光，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她蜷缩在床上，心尖疼的发颤。

换作其他人，早就活不了了。

姜眠也不想活了。

活着太累了。

生不如死，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

……

姜眠躲在病房里一个月，想了几百种寻死的方法。

4月12日，早上六点半。

姜眠把紧闭的窗帘拉开，天刚蒙蒙亮，还下着小雨，泥泞的小路上人烟廖廖，清晨的春风穿梭过谢落的桃花树，浓墨的云压制着蓝天，雨丝潇潇，点洒在青石砖上。

一个月时间，姜眠又瘦了不少，即使疼痛不犯，脑袋也昏沉沉的，强压着她平静的心。

姜眠动作缓慢，把被子叠好，出了房间。

病房外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身边有个小女孩，头发都剃光了，穿着病服，手里抱着熊娃娃。

小女孩哭的很惨，女人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心疼的不行。

哭声逐渐变小，小女孩依赖在女人怀里，睡着了。

女人和蔼的笑着，蹭了蹭她的脸蛋。

姜眠看的入了迷，站在门口始终没有动，病房转角处的墙壁挡住另一扇窗射来的光，投下一片阴影，将她与那对母女隔绝开来。

她站在黑暗之中，向往光明，向往幸福。

姜眠低下头瞧着足尖，愣了愣，唇角勾起。

高铁坐了一天，姜眠什么都没带，身上也只有两百块钱，她买了一束白玫瑰，和一束百合花，去了墓地。

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

雨下了一夜，己经停了，姜眠理了理衣摆，捧着玫瑰花，一步一步踏上石碣。

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身黑衣，微微弯腰，将一小捧菊花放在墓前。

他看见她，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好久没有在阳光下看她的样子了。

姜眠朝点点头，在他身边停下，忍着泪意，黯淡的眸染了水光，扫视过那捧菊花，抿了抿唇。

她俯下身，擦了擦的墓碑，把白玫瑰和菊花放在一起。

妈妈，时间到了。

我也可以走了。

望着她消瘦的面庞，指尖一紧，脚步怎么都挪不动。

姜眠释然般的笑笑，转身去找的墓碑。

她指腹轻轻触碰百合的花瓣，花儿摇了摇头，似乎在否定她的做法。

姜眠吸吸鼻子，一阵眩晕感传来，她脚下一个踉跄，定了几秒才稳住身体。

远远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住，好半天才悄悄收回来。

还是不要讨人嫌了……吧。

姜眠强撑着身体的不适把百合花在的墓碑前放下，离去时，她与擦肩而过，听见他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她听的不太清，只停顿了一秒便走出了墓园。

街道上人来人往，姜眠紧紧的咬着唇，脚步放的很慢，在下午三点时去了江海。

姜眠站在桥上，风吹的她打了个颤，夕阳的光芒透过岸边的桃花树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嘴角带着笑，望着无边的天空，痛感着吞噬她的每一寸，脑袋像是被巨石一下一下砸烂，刺骨的疼让她没办法呼吸，胸口也火辣辣的。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异感油然而生，姜眠捂着心口，右手死死抓住桥上的石柱，吐了出来。

……

她喘着粗气，扒着柱子站起来，鸣吼声越来越大，一点力气都没有，脑里的大铁链来回晃荡，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

姜眠有些绷不住，胸膛剧烈起伏，眼圈泛红，泪水彻底浸湿下睫，无声的滑落。

她抚平情绪，从裤兜里掏出纸巾，膝盖也很疼，她把所有力气托付给石柱，蹲下。

远处还有爷爷奶奶在跳舞，姜眠紧攥着纸巾，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将呕吐物全都擦干净，扔到垃圾桶里。

她想把眼泪擦干净，可泪水不听话，像断了线的珠子，就是不停，怎么都控制不住。

姜眠抹了把脸蛋，一个小男孩拉着风筝经过，见她在哭，笑盈盈的跑过去。

“大姐姐，你怎么了呀？”

姜眠觉得自己像是泡在火炉里，浑身都发烫，她紧咬牙关，捏了捏小男孩的脸蛋。

小男孩笑的更甜了，扭扭捏捏的从小书包里拿出一块水果糖，递给姜眠：“姐姐吃糖，糖很甜的呢！”

姜眠把脸颊上的泪痕蹭干净，接过糖块：“谢谢你……谢谢你呀。”

她想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踮起脚尖，姜眠配合的弯下腰，小男孩在她头顶拍了拍，摆摆手，拽着风筝走了。

姜眠看着那颗水果糖，拆开含在嘴里。

很甜。

海浪拍打岸边，姜眠被它吸引，循着它的召唤……

跳了下去。

“哎哎小姑娘！”

“哎呀！”

那一刻，时间好像暂停了，风与花草谈笑风生，白云在蓝天的怀抱中安然睡下，她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姜眠闭上双眼，手中的小布袋滑落，与她分别。

窒息感逐渐退去，很安静，没有鸣叫，没有疼痛，只剩下海水的翻涌声。

这是她得病以来，第一次觉得舒服。

挺好的。

至少她曾见过光。

在她生命结束前，也遇到了所谓的美好。

原来……她会觉得温暖，会快乐。

她以为，自己只会一个劲的绝望，悲观，消极与怠惰。

……

小星星，我来见你了。

一年后。

姜眠跳海自杀，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让一丝光芒透进房子里，抽尽了烟喝尽了酒，她的样子永远印在他脑海。

根本忘不掉。

她走丢了……回不来了……

4月13日，承扬。

去给姜眠祭奠，空荡荡的墓碑前只有一束花。

一年了，他看着姜眠的墓碑，还是会哭。

去了江海，站在姜眠当时站的位置，望着海，她的模样总会倒影在上面，会让他出现幻觉，以为她回来了。

他恍惚着。

“——”

秋秋，这样是不是就能见到你了。

我想你了。

我还是……

只想看看你。

她最喜欢春天，却在花开的季节，随风而去。

她去找小星星了。

他也去找他的小星星了。

远远看上一眼，就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