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世界

丁姨离开后轻掩住房门，我眨了眨眼睛，缓缓起身坐到阳台前的灰色皮革椅上，继续细细打量起熠熠发光的镜子碎片，忽大忽小，忽而模糊，忽而清晰，不过在每一片残缺的镜片中，我总能寻见一抹熟悉的轮廓。

顿时我发现黎明之前的卧室，竟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阴冷。

吊灯映衬出棚顶的光影，或明或暗似乎拥有无尽力量正压向自己，我的头有如一只塞入打气筒的氢气球，在一点点地膨胀，紧跟而来的是骨髓里向外涌动出的习习凉风，意识晃晃之间觉察出平铺在地的镜片好像拼图一样摆在一起，静立眼前，于是我不由自主地迈向镜子，瞬间便陷入时光影印机中，重新开始了那段回忆。

我同松终于走到酒店七楼，不约而同地弯下腰，手杵膝头，翘首对望着彼此那张红润脸庞，松不理解地问我：“请允许我好奇地问问，平日里你真不会坐电梯吗？”

我对松说除了约见客户非坐电梯不可，但凡和熟人一起上下楼，都会走楼梯，哪怕比七楼还高的地方，不论十七层，二十七层自己都会走楼梯。

见松用特别诧异的眼神看着自己，我知道惠那时并没将我们家的事和松完全提及，那也更让我觉得惠很虚伪，随即反问他说：“难道惠不是这样吗？”。

“她只说过自己不习惯乘电梯，更何况，我们学校大部分都是一些低矮老楼，根本没装电梯。”

透过他的言语，我肯定他想要通过自己而更好地去了解惠，于是我对他说：“我想她也一样。正如你刚才所言，我同她之间很多方面都很类似。”

松确实如我所想，许是他认为能从我口中得知那些他平日里好奇而惠又不愿多提的往事，所以他委婉地问我：“你们上下楼不习惯坐电梯，肯定是有原因的，对吗？”

我五官骤然凝聚一起，所谓的原因，正是贯穿我生命中所有的悲伤、难过，更是同惠疏远的源头。

我摇摇头问他，自己可以不说吗？

松点点头，对此类问题没再多提一个字，很绅士地拉开了楼道与大厅间的铁门。

步入大厅，通过摆立在圆厅一隅的硕大镜子，我看到惠从另一面的步梯口处也刚刚来到这层。她穿着一条浅色牛仔搭配着一件白色T恤，如芦苇般顺柔的发丝被一条黑色皮套塑成“马尾”，她的脸没经任何粉黛妆饰，看上去清纯可人。

在镜中，她第一眼看到我时便露出莞尔笑容，加快步子走到我跟前便是一阵寒暄：“你还好吗？公司的业务会很忙吗？爸爸怎么样了？你在这里等很久了吗？”

我对她的关心并未做出任何回答，只以不变的严肃凝望于她，还将她紧攥自己的手撇开。

看着我们姐妹相逢的场面，想必那一幕与松曾设想过的情形大相径庭，而且从我对惠冷淡的态度，漠然的眼神，敌对的举动，他对我的态度也不比之前。为使惠避开同我之间的某种陌路尴尬，松一步跨到惠的身旁，拉住她的手，嘴角一撇，冲她洒落出俊朗的笑容。

与此同时，惠又对我介绍着：“他就是我男朋友，柳寒松！”

“我知道！”我很不屑然地说，“我们一起上的楼，起初他还把我当成是你。”我虽然满脸严肃，惠却不由得笑出声来，她拉着松的手轻轻晃荡两下，对他说：“是不是很奇怪？没见过我们这种样貌如此接近的姐妹吧。”

我见两人亲昵的样子，很是羡慕更为嫉妒，不禁冷哼道：“我想爸爸己经在包间等着咱们呢！”

我高跟鞋踏踩在花色大理石发出的“哒哒”声，就好像平静的身影中暗含的水波微澜，怀揣着莫名其妙的不安，我拉开包间的门，再看爸爸一见惠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蔼，慈爱……埋于自己心头的微澜己然变成为拍岸浪潮，跌宕汹涌！

由于常年操劳再加上顽疾缠身，正值壮年的父亲看起来己呈老态。

他面容蜡黄，身如枯槁，头发稀疏，银丝散布。若不是因为岁月促使他皮肤松弛，眼皮下搭，疾病洗尽了他眸孔里的鲜晖光泽，他看上去必然是一位既让人心生敬畏，又不乏慈祥和蔼的长者。

爸爸把轮椅摇到惠身前，惠的手搭在父亲的双肩，俯身在他额上给了轻轻一吻，说：“爸爸，我都快想死你了，近来您的身体还好吗？相比年初您看上去好像又消瘦了许多，另外我前段时间给您寄过来的药按时服了吗？那可是我托一位留学的朋友从美国代购来的，据说对心，肺，气管疾病都很有疗效。”

爸爸回答说他的身体比前些年己经好不少了，不过说着说着，就不停地咳了起来。

松见状赶忙上前轻轻拍打着爸爸的背，爸爸用纸帕捂着嘴，仰头对望到仪表堂堂的松，露出满意的微笑。待他止住咳声，把手伸到松面前问道：“惠的同学，柳寒松？”

松告诉爸爸，不是同学，而是校友。现在他在读研三，马上就要毕业了。

爸爸在同松握手时，不住地对他点头：“请原谅，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他用另一只手不断拍打着大腿，“这两条腿，己经瘫痪快十年了。”

松很重视和我们一家最初的见面，他做了很多功课，对爸爸说：“叔叔这是哪里话，能够相识惠，有机会拜会她的父亲，我己经感到很荣幸了。”松握住轮椅把手，将爸爸安稳地推送到圆桌前继续说，“我曾看过许多有关彭氏影业的报道，更读过很多关于叔叔您的专访。早在读大学，尚未认识惠的时候，我就拜读过您写过的一篇关于如何表演推广舞台剧的文章，这在学习中给了我不少启发，而且我也听说过您做企业的事迹，您在业内被誉为‘轮椅上的英雄’，这些我都是了解的！”

我们都己入座。

松刚才的话显然激起爸爸浓厚的兴趣：“小伙子，你一早就知道我，了解过我们彭氏影业？不过你刚才所讲的那些都是前些年的事儿了。现如今我的身子骨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也逐步把业务来往都交给我小女儿丽负责。她很能干，没让我失望，彭氏近年来的发展令我很满意，所以我也考虑着等惠毕业，可以回来帮帮丽，这样我也好彻底放手，早点儿享享清福。”

听到父亲褒奖，我从进门起的低眉凝神己被微笑所取代，并向爸爸保证：“您就放心好了！即便将来没有惠的帮忙，我也能把公司做得更好！”

话音刚落，怎料惠却讲出一句足以把我扔向火坑的话：“可是……可是丽，我怎么一首都有听说，你私下里竟和陈群有往来，是真的吗？”

所有人的脸上即刻有如披上一层轻纱灰布，神色凛然冰霜。爸爸在质疑一声“什么？！”后又开始不停地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