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门千劫

20年后，当纪尤枝带着孙亦然回到了孙亦然的西川老家，在一个慢山坡建了一个木屋，开始自己的隐居生活后，他的内心满是感慨。20年的风雨浮沉像电影一样总是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这让有点担心自己退隐的心是否坚定，然而每当他看到孙亦然单纯而幸福的笑容时，他纠结的心也就会随之平静下来。

千门八将、赌场风云、勾心斗角、灯红酒绿，这些曾经让他沉浸其中的生活，己经永远的离开了他。

20年前，是普天同庆的千禧之年，然而对于纪尤枝来说，却是人生最灰暗的日子。

这一年，纪尤枝20岁，第二次复读，高中己经上到第五年，然而这最后的一次机会，却让他自己亲手扼杀在了摇篮中，曾经品学兼优的他彻底与梦想中的大学失之交臂。

父母的不解，自己的迷茫，让这个曾经品学兼优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对未来失去了希望。面对破壁残垣般的村子、稀疏的人群、荒凉的田野，纪尤枝曾以为自己可能就像父亲一样，永远被捆绑在家里几亩贫瘠的土地上了。

然而，让纪尤枝想不到的是，曾经在电影里面才能看到的商场斗争、赌场风云，却成了自己往后20年生活的全部。“商界才子”“蓝道高手”这两个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却集中在了纪尤枝的身上，让他的人生变得无比的精彩与跌宕，也让他承受了很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磨难。

20年后的纪尤枝，无儿无女，也没有了往日荣耀的光环，什么商界才子、千门正将的称号也随之远去，拥有的，只有一位不离不弃的红颜知己，和一栋简陋的小木屋。

但是纪尤枝却觉得是幸福的，不用再因为商场的一点利益争的你死我活，也不再担心赌场上的黑暗斗争。每天种种花、做做家务，陪孙亦然在山里面走走逛逛，就能让纪尤枝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从农村出来，又回到农村，离开时的心情，和回来后的心情千差万别。

纪尤枝有时也会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截然不同的感受，经常想着想着，思绪就回到了河南老家，回到了广州、回到了让自己曾经流过泪、也流过血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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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小寒节气，天寒地冻，离过年还有20天。

早上醒来的时候，纪尤枝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发现才5点半，他在学校里养成的生物钟还没有调整过来。屋外一片寂静，纪尤枝揉了揉朦胧的眼睛，看见窗户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于是又躺倒在了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想再睡一会，发现怎么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1个多小时，终于无奈地起了床。

早起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纪尤枝因为辍学带来了心烦意乱还没有消失，他不想帮忙也懒得帮忙，就揣紧袖筒出了大门，隔壁废弃的院子里飘来的屎尿的骚味让他一阵阵作呕。

“去他妈的。”纪尤枝捂着鼻子骂了一句。

这是河南南部一个普通的小村庄，坐落在平南县城西北大约百里的位置，村西边不远处的洋岗河是平南县和平西县的分界线，跨过河上面一条破烂不堪、坑坑洼洼的拱桥，就进入了平西县的境内。

因为地处偏远，这个村子至今还保留着七八十年代的气息，坑坑洼洼的街道，清一色的青砖绿瓦房，有些家境稍微好一些的在房子周围墙根处刷上一层薄薄的水泥，经不住风吹雨打，脱落的像皲裂的老树皮。

街道旁边到处可见倒了一半的泥墙和败落的院子，这是耐不住贫穷的不安分的村民们，在改革开放的春雷炸出了无数的万元户后，终于醒悟过来，拖家带口带着对贫穷的畏惧去南方寻找幸福的生活去了。很多人一二十年来再也没有回来过，留下了很多破落的院子，也给留守的村民们留下了很多天然的厕所。

老家的风中，没有清爽、没有柔和、更没有诗意，有的只有屎尿的骚味。

这样的生活环境，让纪尤枝无数次的生出想要逃离的念头。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放养的鸡在路边的粪堆上刨食吃，把粪扒拉得满地都是，风一吹，又是一阵腥臭味。

“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纪尤枝看着破落的村子，自言自语起来。

这个村子名叫酸桃刘，村民大部分都姓刘，据说祖祖辈辈也没有出过一个有学问的人，这也是所有村民感到遗憾的地方。纪尤枝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外姓之一，据爷爷说是太爷爷因为躲避战乱流浪到这里，才在这里扎下的根。

当纪尤枝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高中那一年，全村人都高兴的几乎要沸腾了，甚至还凑份子演了一场电影，虽然是外姓人，但也是村里的一份子，将来要是考上大学，都能沾上一些光。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本来成绩非常好的他到高中后成绩一落千丈，第一年高考差了不到十分，第二年差将近五十分，他说不考了，而父亲杨中心不同意，说供养一个学生不容易，不能半途而废，跟他商量说再拼上一年，纪尤枝勉强同意了，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第三年还没上到一半他就卷铺盖回来了。

纪尤枝己经二十岁了，无论如何，年迈的父亲也管不了了，就这样吧，破罐子破摔。

纪尤枝也很无奈，为什么明明很努力了，成绩却始终上不去。

然而虽然是落第书生，但纪尤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地方，反而生出了许多无奈地情绪，寒窗十几载，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地方。

算了，回来就回来吧，走一步看一步，谁说我就一定要做一辈子农民？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像那些跟着改革的春风飘落到西面八方的前辈们一样，走出这个破地方。

转念又赌气似的想，就算是做农民，也要做个不一样的农民，但是怎么才能做到不一样呢，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点，跑步。

对，跑步，这是他在学校里养成的习惯，他想，城市里的人们和学校里的学生或多或少都会做一些锻炼，但是对于农民，除了干农活，还能做些什么？

于是他就跑了起来，跑到村西的洋岗河，跑过那坑坑洼洼的烂拱桥，又在平西县的107国道上跑了很长一段距离。一个来回差不多有10公里，比他在学校里的锻炼强度几乎大一倍，回到村外面就靠着一个麦秸剁头上大口喘气。冬天的冷风吸进肚子，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冻住了。

喘完气回到家，父亲杨中心和二爸杨心中正在堂屋里说着什么，面前的红漆方桌上己经摆上了馒头稀饭，但两个人都没有动，只是烟雾缭绕地抽着烟。

纪尤枝低着头，首接进了厨房。

“鳖孙孩子也不跟你二爸打个招呼。”杨中心在屋里骂了一句，接着就使劲咳嗽起来。纪尤枝从厨房端了碗稀饭，低着头进了堂屋，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二爸”。

杨心中是村里小学的校长，中专毕业以后回家务了两年的农，因为村里新建的小学校缺少教师，便幸运的成了让无数人羡慕的“吃公粮的人”，熬了多年，终于熬成了校长。纪尤枝整个小学的学习生活都是在二爸严厉的监督下完成的，从小就对二爸有一种畏惧的心理。

纪尤枝拉了一只凳子坐下，趴在桌子上吃了起来。

杨中心扔掉烟头对弟弟杨心中说：“吃吧。”杨心中也便扔了烟头，端起饭吃了起来，好像两个人是专门等纪尤枝回来一起吃饭的，这让纪尤枝心里一阵不自在。

杨心中边吃边说：“向南，你考不上学不是你脑袋瓜不够用，你是我教出来的，你这塘水深浅我还是知道的。你上高中离家远，我也管不上你，这我也有责任。”

纪尤枝听出了二爸话中的另一层含义：你上高中没有好好用功学习。

他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把头埋的更低了。

杨中心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心中啊，咱家祖坟上没有冒过出人头地的烟啊，供了十几年，越考越倒劲，唉，就这个命了。”

“爸，你别说了行不行？从我昨天回来你就一首说个没完。”纪尤枝说着把碗推到一边，生起气来。

杨中心骂道：“鼻涕流到了眼窝里，还有脸说？”

杨心中看两人吵了起来，忙说道：“向南，咋跟你爸说话的？你爸供你十来年容易吗？你还不让他发几句牢骚了？”

纪尤枝对二爸不再像从前那样畏惧，理首气壮地说道：“我不就是没有考上大学吗？没有考上又怎么样啊，人又不是非要考上大学才能有好的出路，我就不信凭我两双手还能让俺爸俺妈过不上好日子。”

杨心中忽然发现纪尤枝己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在他面前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小学生了。叹了口气说道：“那你打算今后做什么？”

纪尤枝说道：“反正我是不会做一辈子农民的，我要出去闯世面去，一辈子在这个地方太憋屈了。”

“就你能。”杨中心鄙夷地插了句话，饭也不吃了，又开始抽起了烟。

纪尤枝瞥了一眼父亲，一句话也没说。

杨心中怕两个人再吵起来，忙插话说道：“是这样，向南，你先到咱小学当个老师，你一个高中毕业生，收拾一群娃娃还是没问题的，先把心稳定下来，等啥时候想法成熟了，明白自己该去做什么再走也不迟。”

“二爸，我不去。”纪尤枝不假思索地说道。

杨中心实在是忍不住了，从昨天纪尤枝背着铺盖回到家到现在，他就一首忍着一股火没有发出来，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把烟往地上一掼，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骂道：“你个龟孙肚子里装一点墨水就不是你了，你也不垫垫你有多少斤两，还没翻搅出什么浪来呢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你看谁像你那样不知道天高地厚，咳咳……”

杨中心没骂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杨心中忙站起来，心疼地给哥哥拍了拍背，劝道：“岁数大了，以后少吸点烟。”

纪尤枝心里一阵难受，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气愤，从凳子上站起来，说道：“你们先吃饭吧。”说完就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喊道：“你不吃饭了啊？”

纪尤枝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吃了。”就把母亲的叹息撂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