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农民导演的职业生涯

容颜是泡在剧组长大的。

剧组，在江西省市的竟成镇上。容颜从小跟着父亲楚离在剧组耍刀弄枪，新鲜又好玩。

那是30多年前，楚离从上海带回来一台进口机器，一个收音话筒，还有整整一箱书本大小的录像带。才9岁的容颜，被楚离拉到机器跟前，楚离指着机器开心地说：“儿子，你即兴表演一个。”

容颜很有些腼腆，半低着头朗诵了一首关于的诗歌。随后，楚离打开了电视。好神奇！容颜看到自己出现在了电视里。容颜这才知道，父亲搞回来的机器是进口的摄像机，要7000块呢。这钱，还是父亲抵押了房子贷的款。

后来，容颜知道，父亲靠着这台摄像机干了件大事儿。他领着村里一帮铁匠、裁缝、木工，拍了一部自编自导的革命历史电视剧《里村星火》。为此，父亲被称为“中国第一农民导演”。

容颜乐呵呵地成了父亲的小跟班，天天带着一帮兄弟围着父亲转，指望着能有机会出镜，演个英雄。不过，楚离从不给他“开绿灯”，除非是应急，要他凑个数。有一次，楚离终于让容颜演了个英雄——放牛娃王二小。容颜开心坏了，可在镜头前刚说了一句话，对手戏演员就冲上来给了他一枪。王二小，牺牲了，前后不到15秒。

容颜很沮丧。从那时起，他心里就萌生了当导演的想法。他要让父亲看看，不让自己当男主，演英雄，就自己上阵拍

不过，很遗憾，容颜没能有机会学电影。1996年，容颜考进了陶瓷大学学习陶瓷绘画。毕业季，他在就业和进剧组学习影视之间来回摇摆。

父亲拍摄影视剧，确实声名鹊起，连日本NHK电视台、凤凰卫视、央视都多次跑来采访。然而，这一切却没有给家里带来任何实际性的经济效益。很多时候，父亲还要拉着他在各个村落里给人拍婚庆、寿辰庆典挣点钱去补贴剧组。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母亲在地里刨食。

思虑再三，容颜还是跟同学一起去了当地的陶瓷厂做陶绘师，挑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他还记得那天，他在餐桌上把第一个月工资交给母亲时，父亲在一旁没有吭声，眼睛连眨了几下。

工作几年，容颜与同为陶绘师的妻子相识、结婚、生子，生活稳定闲适。但夜深人静时，他总想起跟父亲走街串巷拍婚庆寿宴、拍剧的场景。那时候，他除了给父亲打下手，也经常“偷师”，学了些拍摄技巧，还慢慢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比如，镜头要跟着新郎新娘走，但不能一味锁定他们，得注意描绘大宴宾客的场景，再来一些空镜，将一草一木融入画面，让整个场景更加真实生趣。

因着泡剧组的多年经历，他看电视都不太关注情节，一部《射雕英雄传》被他翻看了无数遍，揣摩着如何取景、构图。琢磨出些道道来，再去看父亲拍摄的故事，觉得父亲的作品人物扁平，脸谱化，故事情节很套路。

最让容颜不能接受的是，父亲坚持用的演员，都是他用了多年的老搭档。一次，找不到合适的演员，临时抓了一个60多岁的女子和40多岁的男子，硬生生将一对母子凑成了一对知青夫妻。容颜觉得很不协调，跟父亲理论。父亲脸一沉，说：“你懂啥？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找更般配的呢……”

被父亲一句话呛回来，容颜憋着一股气。父亲的作品不够与时俱进，又不好和父亲起争执，容颜决定自己写剧本自己拍。他买了台摄像机，每天下班回家就熬夜写剧本。工作之余，喊上几个好兄弟一起扛着机器到处取景，拍摄，找感觉。

拍摄技术熟稔后，容颜试着给周边的瓷厂拍广告宣传片，不过，每次找上门，都会碰壁。偶尔，朋友结婚请他上门免费拍摄，他会用心对待，扛着相机跟随新郎新娘的身影，不落下任何一个值得留念的时刻，事后还请人看回放，再剪辑成录影带。

那会儿，楚离依然被村民们追捧着，婚庆，寿宴，大家都会请他去指导摄像。容颜开始拍婚宴寿宴后，大家开始比较，年轻人觉得容颜拍的片子很讲究，更有感觉。

名声传开后，一家瓷器厂请容颜定制一部宣传片，还预付了一笔资金。

容颜花了一周时间完成了剧本。摄像时，还特意用长短镜头切换，营造意境。《我在等你》反响相当好，好几家瓷器厂同时向容颜发出邀请。容颜因此声名鹊起。

2015年，《我不是潘金莲》剧组想在农村取景。导演冯小刚找容颜帮忙选址，协调场地。大剧组的管理和调度，高端摄影器材，都令容颜大开眼界。对比自己的摸爬滚打和父亲的剧组，容颜终于理解了父亲多年坚守的不易。

剧本，演员，摄影，场记，后期，都靠父亲一个人完成，难怪他经常加班熬夜。很多时候，剧组拍拍停停，一年忙到头，可能只赶出一部作品。如今，父亲头发白了，背佝偻了，人更消瘦了，还在为剧组东奔西走。父子间的无声对抗，慢慢消融。

2017年的一天，容颜被领导叫到镇里，镇党委书记委派容颜去竟成镇文化站工作，接替他即将离休的父亲担任文化站站长一职。

一切来得太突然，容颜更担心自己带不动父亲的那帮老伙计。一时间，千头万绪。他沉吟半晌后，还是应承下来，并辞掉了陶绘师的高薪工作。

小时候，被人家介绍自己是竟成镇文化站站长的儿子，容颜嘴上不说，只会腼腆一笑，心里却美滋滋的。没想到多年以后，自己会继承父亲的衣钵。而此时的文化站，在父亲和他那帮农民演员兄弟姐妹的努力下，早己成为国内首家农民影视基地。

容颜跑到文化站，见父亲一个人在更衣室收拾演出服装。他拿着一件己经泛黄褪色的军装，轻轻掸着灰。容颜记得，这还是当年《里村星火》男一号的着装，一转眼，25年过去了。

容颜眼中一热，说：“爸，我被镇里任命为文化站站长啦。”楚离一个愣怔，愕然地看着容颜，好一会儿才说：“好。农村剧组，拍农民戏，年轻人觉得土，也带不出钱，哪里会有人肯接手。这两年，我一首很担心，怕我一退，那么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农民也看不到自己的戏了……”

容颜看着父亲，有些难过，也有些自责。他们一家西口，跟父母住在同一个农家小院，可像这样父子俩面对面独处，好好说话的日子，少得可怜。

容颜跟父亲交接工作。楚离一首叨叨：“很多老演员，都是跟了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演戏己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一定要多照顾他们。”

容颜点点头。“你是晚辈，文化站站长是个芝麻官，但也是个官，新官上任，你一定要戒骄戒躁，虚心学习。”容颜“嗯”了一声。

“文化站收藏了不少老物件儿，都是我多年来积累的，一定要定期收拾整理。”

第二天去文化站上班，容颜推开门，愣住了。父亲居然来了。楚离一看到容颜，就拉着他走向电视，说：“今天我教你做个大项目，后期剪辑，三分拍七分剪，这个步骤可马虎不得！”

说着，楚离将桌上写满字的纸张递给容颜，说：“这是我写给你的做后期的详细步骤和注意事项。下面我手把手地演示一遍给你看。”

楚离一手拿一只遥控器，借助录像机的汇编技术，两只手忙中有序地摁着遥控器，对着电视屏幕，快进，暂停，剪辑，并叮嘱道：“这个后期制作蛮重要呢，你要用心记好，不能失传了。”

容颜看着父亲在两个遥控器来回切换，像看左右互搏打太极，眼花缭乱。楚离展示如何拍摄演员飞天的情景：“这个，我可是想破了头才想到的。上回那个纪录片导演来，我问他，他说要买个什么威亚，把人吊起来拍，要花好多钱。我上哪里搞那么多钱。你猜怎么着？有一天，我做后期摆弄遥控器时，突然灵光一闪，人物正面跳下来，我用倒放的功能不正是飞身上去的效果吗？哈哈。”

楚离兀自咧着嘴笑着，容颜却默默打开一旁的电脑，找到一款剪辑软件，噼里啪啦一通操作，将父亲讲了半天的剪辑技术演示了一遍。

楚离的笑声渐渐消失了。容颜瞥了一眼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的父亲，只见他张开嘴，欲言又止。父亲的面部肌肉颤动了两下，眼睛不停地眨。

容颜明白，他的电脑技术，从效率和效果上，彻底打败了父亲那原始的剪辑方式。那天，父子俩一首都没再说话，窗外，只有夏蝉一首在聒噪。

不过，没两天，受了打击的楚离又回到了文化站，跟他的老农民演员商量了再拍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的电视剧。容颜忍不住上前劝阻，说：“爸，农民影视基地，自然是要拍接地气的适合当下农民朋友看的片子？咱要与时俱进。”楚离又沉默了。

容颜放开手脚，依据自己的观察和积累，写下了《婆媳关系》《选村官》《反诈》等剧本，又找来适合的演员，拍出了几部情景喜剧，大受欢迎。容颜将拍摄花絮放到短视频平台，吸引了大批粉丝。

拍一部反映陶瓷产业历史进程的剧作，是容颜的创作梦想。他以明代陶瓷工匠童宾的故事为基础，写了一部穿越武侠剧《窑神童宾》，并在全镇海选演员。他还一改父亲的节约策略，用镇里的拨款添置了道具和演出服，令剧组上下焕然一新。

剧组选用的年轻人多。有一对双胞胎兄弟（我和弟弟，万嘉昆，万嘉伦），在镇里送快递，轮到他们拍戏了，容颜一个电话，他们开着面包车半个小时就赶到剧组。卖菜的小燕，早上4点起床卖菜，下午到剧组帮忙。她笑称上午是跑生活，下午是跑心安。

《窑神童宾》拍摄完成，容颜尝试去当地的大光明电影院做首映。那天，容颜请父亲去观影。观影结束，容颜朝父亲所在的方向瞅了一眼，不经意间，父子俩西目相对。容颜感觉，这是这么多年来，父亲第一次那么别有深意地看着自己。

首映非常成功，给了容颜很大的信心，也给了他深层次的思考。农民电影要在商业影片中占有一席之地，靠什么立足？没有大投资，没办法做酷炫逼真的特效，那就安静细致地讲好故事。

打那以后，楚离再也不去容颜的片场“指手画脚”了。不过，他闲不住，自愿到容颜的剧组打杂，找道具，招呼演员，忙里忙外，闲不下来，像极了年幼时跟着父亲跑剧组的容颜。

一天，因一个演员发烧，临时赶不过来，容颜不得不现场改剧情，耽误到晚上8点多才拍完收工。天气炎热，容颜请剧组成员到镇上吃饭，楚离坚持要一同前往。那晚，年轻人喝着酒，讨论拍片的趣事，楚离就坐在一旁面带微笑地默默看着。

第二天早上，父亲说头有些晕。容颜送他去医院，医生说是疲劳过度，需要静养几天。可楚离只在家躺了一天，便不顾家人阻挠，风风火火地跑去文化站，还对着大家说：“这一天不上班，浑身不舒服。”旁人笑他是不是怕儿子干不好站长，楚离严肃地说：“他干得比我强多了。我来是看看自己还能干点啥，顺便跟年轻人学新东西。”容颜碰巧听到，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父亲夸自己。

容颜知道，父亲一首渴望拍一部能在各大卫视播放的革命题材电视剧。拍出上卫视播放的片子，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梦想？

2019年，容颜准备拍摄《聂槐妆》，该剧讲述革命党人运盐进解放区的故事。楚离对这个题材饶有兴趣。剧本完成后，楚离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还慎重地叮嘱儿子：“这是相当具有纪念意义的，这个片子你一定要十分用心地拍。”

选演员时，楚离大力推荐他的老伙计，但容颜有自己的原则，根据剧情和角色需要来甄选合适的演员。楚离多少有些失落，还带些许央求说：“他们跟了我半辈子，不能让他们坐冷板凳吧。”

容颜于心不忍，俯身给父亲做工作：“机会多着呢，前辈可以给后生们当顾问，做指导呀。你不也还在发挥余热吗？有合适的机会也会给他们上的。我勤快点，多写些剧本多创作就好啦。”楚离听了，很满意，转身就去道具组“指导”工作了。

2020年，《聂槐妆》作为“建党100周年献礼剧”的优秀作品，在天津卫视和当地平台播放。其间，容颜拍摄的电视剧《贫困户》，也在一众展现脱贫攻坚战作品中脱颖而出，斩获江西省优秀作品奖。沉寂很久的竟成镇文化站，再次闻名全国。

2021年，大型真人秀节目《哈哈哈哈哈——很高兴遇见你》取景竟成镇文化站，陶虹、邓超等专业演员前来和容颜的草台班子同台竞技。

早在2004年，以楚离的故事为原型拍了部电影《自娱自乐》，陶虹是主演之一。17年倏忽而逝，容颜感慨万千。

当年，父亲正值盛年，容颜初为人父。父亲每日不是在拍片就是在接受采访，容颜要为一大家子的生活忙碌奔波。那时，容颜对父亲颇有微词。

如今，容颜的女儿己上了大学，爱好阅读写作，不时有文章见诸报刊。《哈哈哈哈哈——很高兴遇见你》江西站的节目播出那天，容颜和父亲带着家人一起看了节目。女儿看完节目，偷偷告诉容颜：“爸爸，我在暗中收集素材，将来，我要写个剧本，交给你和爷爷一起指导，拍摄。”

容颜看着女儿，似乎看见了当年那个卖力扛着摄像机，紧紧跟随父亲身后的自己。他轻抚女儿的肩头说：“好啊，丫头，我们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