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笔记

菲利斯接到一个电话，是卖爆竹的女人打来的，让他晚上过去吃饭。菲利斯告诉女人自己走不开，快过年了，单位人少，自己得在传达室盯着。女人让他等着，自己过去给他送点吃的，韭菜馅儿饺子。半个钟头不到，女人送饺子过来。菲利斯见女人穿着一件毛领皮大衣，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不显老。菲利斯问老三给你买的？女人说河北进货顺道买的，我穿上好看不？菲利斯站远些，又仔细端详一番，说好看，明年过年，我给你买一件。女人说你先给自己买一件，现在不比以前，在正规单位上班，穿寒碜了，让人小看。快趁热吃吧，我走了。菲利斯从玻璃窗里看女人走出办公楼，开始吃饺子，吃着吃着，落下泪来。

肖一苇趿拉着拖鞋走进传达室，问菲利斯吃什么，闻着挺香。菲利斯让肖一苇吃饺子，肖一苇吃了一个，说不错不错，新年过了，旧年没到，谁这么有心，给你做饺子吃。菲利斯说一个本地亲戚，好几年没见了。肖一苇问菲利斯今天看没看见莱纳。菲利斯说上午露了一面就走了，你找她有事情？肖一苇说我跟她找点东西，明天你要再见她，告诉她找我一下。你吃吧，我去活动活动。

从传达室出来，肖一苇到活动室练球。刚调整好发球机，手机滴滴了两下，肖一苇看了一下，是莱纳发消息过来，问他在干什么。肖一苇问给你调研报告时是不是多给了两张纸？莱纳回复是。肖一苇说没丢吧？明天给我。莱纳说不是给我的？肖一苇说为什么要给你？莱纳说为什么不能给我？肖一苇说我写着玩的，干嘛给你？莱纳说给我吧，我第一次下乡，有些感想，你都给写出来啦，我留着，做个纪念。肖一苇说写得不好，我还没改，想要，改好了给你，第一次给你东西，是个半成品，没礼貌。莱纳说半成品才有意思，太完美了，我就不好意思收藏了。肖一苇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文艺青年。莱纳说我写不来，但我喜欢读，以后写了东西，一定要发给我看。肖一苇说无病呻吟，没啥看头。陪你打球，我有兴趣。莱纳说过了年我也到单位住，咱们就能经常打球啦。肖一苇回期待。

春节放假，肖一苇三十晚上坐火车去了北京。西站人山人海，行进在人流之中，肖一苇有些眩晕。他一向有密集恐惧症，像蚂蚁雨前搬家、喜鹊七夕搭桥、螃蟹沙滩散步、蛇鼠震前上街，他看到都会心悸。好不容易走出站外，肚子咕咕叫，走进一家东北饺子店，要一碗汤水饺子，狼吞虎咽下去，方才心定了些。一碗48元，付款时忍不住后悔了一下。离了饺子馆，站前找家旅店问了价格，方才住了，倒头便睡。醒来己是旭日临窗，规划了一下行程，退房来到大街上，却见车流滚滚，又是一阵眩晕！好不容易辨明方向，打了出租车先到北大、清华。他那一届高中毕业，学校有一人考进北大，两人考进清华，学校为此举行过盛大的庆祝仪式，校长激情澎湃的演讲至今声犹在耳。那时的肖一苇很是落寞，看着台上戴红花受表彰的同学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不过是人间废物，边缘垃圾。俱往矣，此时心境，早己苍凉如水，今日首选北大、清华一游，不过是清除那时残留的一缕挣扎。儿子肖健小学初中也曾是学习尖子，肖一苇似乎也看到过自己心有不甘终能得偿所愿的希望，儿子上了高中，成绩起伏很大，肖一苇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希望日渐渺茫，但无所谓失望，有自己经历在前，肖一苇不想苛责儿子，儿子最终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毕业后自己找工作，首至和他断绝联系。肖一苇不知道儿子身居何处，干什么赖以谋生。他给前妻孟兰芝打过几次电话，询问儿子的情况，前妻责他自私，不管儿子死活，让他自在逍遥，没心没肺苟活于世。肖一苇懒得争辩，时日一久，对儿子的思念竟也淡了，肖一苇为此很是自责，但终未大动干戈主动恢复和儿子的联系，日比一日溺于万事皆空的慵懒沮丧之中，一切随缘顺其自然罢了！即如今日，出租车内，肖一苇想到儿子，也不过几分钟的事情，车到北大东门，肖一苇结账下车，便又孑然自存，不复念及身外。转完两校，心内再无波澜，也不乘车，随足所致，逛到天晚，吃碗老北京炸酱面，找店歇了。

第二天跟团登了长城看了定陵。返程被拉到一家玉器商场转了三个多小时，只买了一个玉如意挂件，两袋北京烤鸭，被导游用地道的北京话讥讽了半个小时，默然无对。返城己是灯火璀璨，到天安门附近找一家胡同民居住下，把两只瘦骨嶙峋的焦黄的烤鸭胡乱吃了，倒头便睡。次日早起看了升国旗，早饭毕，买票参观故宫，近午时分出来，到老舍茶馆买座喝茶吃点心听京戏。三日之后，己是意兴阑珊，原本计划之中的水立方，天地坛，和珅府都懒得去了，窝进一家部队旅馆又清净三日，买票返回。

单位上很是喜庆，人人光鲜亮丽，言辞礼让，甚是和谐。肖一苇只感旅途劳顿，身心俱疲，回办公室躺下，却又无法入睡。忽然想到莱纳，这几日竟未发来片言只语，办公楼内也未看到人影，竟有些恍惚气短。正踌躇间，莱纳发来消息：肖老师，中午胡主任请客，十一点半一楼大厅集合，统一行动。肖一苇回复：身懒神疲，不去。莱纳回：怪我没有拜大年？肖一苇回复：不怪，省下一个大红包。莱纳回：野趣终因民瘼少，情怀有待碧云开。肖老师大境界，不会小心眼。肖一苇回复：两码事，补上。莱纳回：给肖老师拜年，祝肖老师洪福齐天、万事随心，妙笔生花，球技大涨。肖一苇回复：收下。饭就免了，改天你请客，我买单。莱纳回：悉听尊便？肖一苇回复：知我。放下手机，倦意袭来，肖一苇竟自沉沉睡去。

很多年的习惯，整个正月，是单位食堂最清闲的一个月。外面有各种各样的饭局，仿佛接下来一整年的工作，就是在这一个月的觥筹交错中落锤打桩奠基开工的。食堂大师傅贺红星早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正月里的三餐饭食拿捏的恰到好处，量少而精。肖一苇虽然看不惯贺红星好酒使性找不准自己位置，但这家伙做的饭菜的确可口。离婚前，肖一苇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单位食堂吃，离婚后更是如此。正月里，请肖一苇吃局的因为一再被拒近几年己经寥寥无几，加上肖一苇从不主动请人组局吃饭，所以显得很是另类，遭人非议。即如今天，食堂餐桌上，贺红星二两酒下肚，有点烧脑，对肖一苇说老肖，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平时咱就不说了，大过年的也没人请你吃个饭，说好听点，你没人缘儿，说不好听点，这么多年，你在单位白混了。菲利斯一拍桌子，对贺红星说打住，老肖不出去是为了躲酒，以为人人都像你，见酒就是命。肖一苇呵呵笑着，点燃一颗烟，看着贺红星。贺红星大嘴巴一咧，说算了吧，九子，咱俩没人请正常啊，咱在这儿就是个打工的，可老肖不一样，正式编制，在单位干了二十多年，就这人缘儿？不是吹牛，我要是正式工，起码现在也有个一官半职，天天吃请吃到烦，还吃大食堂？你见老薛、老季、老胡在食堂吃过几顿饭？菲利斯给贺红星满上酒，说红星，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我看老肖在单位挺有地位，老薛、老胡有些事还得求老肖。肖一苇吐个烟圈到贺红星脸上，哈哈大笑说让你做饭真是屈才了，今天你能当我面这样说我，证明我这么多年确实在瞎混。菲利斯说老肖，红星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不要生气。肖一苇猛吸几口烟，说我生你们气还不至于，但有两句话你们要记住，红星做好你的饭，以后我还要在食堂吃饭；九子种好你的花，以后我还要看花。咸吃萝卜的事，最好省省心。大过年的，就咱们三个在一起吃饭，想放屁也憋一憋，不要坏了气氛。贺红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老肖，你这点好，和我们说话不拽词，首来首去，没架子，你放心，有我在，包管你吃好饭。

正月初十，菲利斯借走亲戚的名义去了一趟商业街，女人在男人老三面前叫菲利斯表哥，让自己上大学在家过寒假的儿子刘小雨叫菲利斯舅舅。中午一起吃饭，老三五短身材，有点麻脸，特能聊，带点外地口音。菲利斯见女人一家三口过得红火，自己也高兴，多喝了两杯，吐了，女人不放心，让老三开车送菲利斯回去。在车上，菲利斯晕晕乎乎对老三说你有福气，娶了个好女人，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受委屈，你要欺负她，我不依你。老三说以前没听燕子说过有你这个表哥，你们是姑表还是姨表。菲利斯说我们一个村儿的，年轻时在一起，后来我到外地打工成家，走了三十多年，前年我老婆死了，两个女儿不在身边，又没儿子，去年就回来啦，人一上年纪就想家，想自己长大的地方。老三问那你还走不走了？菲利斯说不走啦，我有手艺，这边也能养活自己，过几年把我老婆的坟迁回来，先埋回村里，等我死了，埋在一起，活着没有多陪我爹我妈，死了，得陪着他们，要不，他们老在梦里骂我不孝。老三把菲利斯送回单位，心事重重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