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破局

清晨的天空还有些暗蓝，榕华市郊外的靖山步道，己有早起的行人来往。路灯光下，山顶的凉亭聚着几个人，屏气敛声，唯恐打扰两个专注对弈的人。

黑白子错落在十九路棋盘上。持黑棋的大叔大约六十多岁，有圣诞老人的白发和红润圆脸，肥屁股却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动。他的对手也不年轻，却精瘦得条柴，乱糟糟的灰发灰胡髭，一张黑脸布满蛛网似的浅纹，神情悠哉。即使不懂围棋，只要看两人的态度，就知道这盘棋即将结束。

红脸老头死盯着棋盘，手上的黑子在半空盘旋，最终落下，投子认输。

“算不过你啊，老焦！最后这一手冷黏，也太刁钻了。改天你一定要来和我那些棋友认识一下，一局五百，一目十块，包你稳赚不赔。”

老焦仔细计算双方地盘，他赢了西十七目。

“谢了，我下棋只是消磨时间，不赌钱。”

“别嘴硬。哪天缺钱了，就过来玩一把…对了，你这两天要是有空，能过来帮我修一下三楼套房的水管马桶和电灯？新房客后天就要搬进来。”

“那间鬼屋有人租了？”

“不要乱讲，那家伙只是吃错药昏过去，又没死。要是遇到简老师，你千万别说些颠七倒八的！”

“新老师？都开学两个月了。”

“有个体育老师突然不干了，空出来的却很抢手呢。这个新来的刚毕业几年，看来单纯老实，最好不会像上次那个房客一样乱来。怎样，再下一盘？”

老焦站起来活动筋骨，懒洋洋的打个呵欠，拉好往上缩的外套袖口，遮住右臂扭曲浮突的疤痕。山后己露出蛋壳青的天光。

“不了，我先回去睡觉，下午再去找你。三点？”

“行！老交情，要算便宜一点啊！”

老焦踩着自己路灯下忽长忽短的黑影，独自下山。夜里他常被恶梦吓出一身冷汗，之后就再也睡不着，只好出门乱走。碰上认识的人，就闲聊几句，或下盘棋。更多时候，他就像条游魂，在街头漫无目的晃荡，只为了等待黑夜结束。

他信步走向靖山女中通电的高墙，久久注视那栋闪烁银光的穹顶体育馆。

那里就是他不幸的开端。

理想的教师就该像简智朋，把人生最宝贵的青春时光，奉献给学习和考试，退伍之后，上山下海到处代课，不放过任何一次教师甄选的机会。

他闪耀阳光的牙齿、忠狗般坦率的眼神、健美的体格、丰富的带队比赛资历、侃侃而谈的教学愿景，经常令主考官怦然心动。可惜学校高层的筛网，洞眼很大，经常留住份量十足的泥块和化石，却遗漏像他这么细小的金砂。

他天生是个运动员，没看到跑道终点，决不停下脚步。如今他的坚持得到回报，千里马终于遇见伯乐。

超级抢手的靖山女中通知他被录取的那天，他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还在电话中再三确认。他狂喜的抱住女友孟凝起舞。靖山和他签的是试用合同，为期八个月，却和一块纯金敲门砖无异，月薪和保险比起过去待过的学校优渥许多。校方承诺他如果表现好，新学年开始，就优先给他转为正式教师，工资和保障也会一级跳。

智朋本性纯良，他的梦想很简单，只求在学校得到安稳的职位，和心爱的女人存钱买房，结婚成家。努力多年，总算跨出第一步了。

他在朋友圈公布这个好消息，立刻接到各方人马的庆贺。

姑姑和姨妈打电话来，又哭又笑的不停跳针，说一定是她们平日烧好香，有他父母在天保祐呢！

“听人讲这间学校足有名，有钱人的女孩子都有教养。”

“现在有好头路，别忘了把你养大的长辈啊！”

一起短暂代过课的同事留言祝福：“希望不会再有学生拿球拍来砸你的场了。”

球友起哄要他请客：“卯死了你！以后每天有看不完的漂亮妹妹了！”

学生时代的好朋友替他饯行时，开玩笑恐吓：“年轻男老师在女校很受欢迎喔！谢孟凝你要小心了。”

智朋喝得半醉，搂住孟凝，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放心，我会天天发微信打电话，免得她跟别人跑了。”

上任第一天，山脚下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翠绿的树梢闪闪发光。智朋骑摩托到了半山腰，却开始下起濛濛细雨，越往山上，雨点越大。

在大雨中投篮，或是踩着烂泥踢足球，对智朋都是家常便饭。但孟凝昨晚在电话中再三叮咛，务必要给学生和同事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他把摩托车停在老旧的公交车亭下，拿出雨衣。几辆黄校车飒飒驰过，有一辆突然靠边停下，车门一开，滚出一团紫红大包裹，随即关上门，加入宛如黄蜈蚣的校车队伍。

定睛一看，那团“包裹”动了起来，是个身穿靖山女中校服的学生。智朋赶紧把她扶起来，女孩的裙角和白鞋袜沾满泥泞。

“你还好吗？没受伤吧？怎么不坐校车？”

女孩抬手扶正歪掉的银框眼镜，却在腮边抹上一条泥。

“没…没事，我想走路。”

走路？这里离山顶起码还有五公里。智朋在孤儿院长大，学生时代参加校队，又当过两年的流浪教师和球队教练，嗅得出被霸凌的苦涩气味。他拍拍摩托车后座。

“我是新来的体育老师简智朋，我带你去学校，免得迟到了。”

女孩拼命摇头，倔强的抿着嘴，不让眼泪掉出来。

“不用了，我…”公车远远过来，她赶紧招手：“我坐公车上去，谢谢老师 。”

也罢，刚来第一天就载女学生进校，不知会引起什么骚动呢！报到那天，负责带领他的辅导老师何淑姿就提醒过他：

“靖山的校风严谨，最忌讳师生恋，男老师特别要小心，除非必要，在校外尽量别和学生往来。”

穿过宏伟的法式铸铁金漆校门，是一条宽阔的枫香大道。女学生三两成群下了校车，开出五彩缤纷的伞花，走向座落在大草坪周边的红砖洋楼。

智朋站在教学大楼的长窗旁，心神不宁的望向校门口，公车还没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赶紧堆上笑容回头，是个扎着高马尾、表情冷淡的凤眼美女，他认出她是面试的主考官之一。

“嗨，我是体育组长姚晶晶。走吧，要开校会了。”

妖精？真是人如其名，水仙黄运动服展现出她翘臀长腿的好身材。他跟上她的快步伐，友善的问：

“姚姐以前是练体操，还是田径队的？”

姚晶晶回头瞪他一眼，没停下脚步。

“少跟我装熟，叫我姚组长！我教田径、游泳、高尔夫、花式滑冰和啦啦操，还要兼体育组行政工作，你负责球类竞赛和校队训练。两个月后的春蕾杯高中女子排球赛，就看你表现了。”

“高中部有排球队？”

“还没成立，先前是卢老师…”她警戒的瞟他一眼，把溜到嘴边的话吞下去，推开走廊尽头的门：“会议桌上有名牌，去找你的位子吧！”

他流浪过的学校少说也有七间，这么气派的会议室还是头一次见到：大理石地砖、拼花墙面、挑高的彩绘天花板垂下的铜花吊灯，只要把厚重的橡木桌和绒布椅挪开，完全可以办场不输凡尔赛宫镜厅的舞会了。

桌上一支支鹅颈麦克风下，是一块块透蓝液晶屏幕，从桌面斜伸出来，用端正的黑宋体显示列席教师的姓名和职称。开会时要秀出的表格或影片，透过这屏幕播放，与会者轻松就能接收必要信息。这么贴心的科技设备，让智朋心生崇敬。他当然不知道，这套连接到学校主机的昂贵系统，是掌握教职工出席率和发言记录的利器。

会议桌己经坐满九成，三位金发蓝眼的外师也准时入席，气氛肃穆压抑，看不到一张笑脸，像准备做礼拜的教堂。教师们不是忙着改作业或电脑备课，就是和邻座咬耳朵，偶然一声咳嗽，或是椅子挪动，都像洪钟一样响亮。没想到靖山员工有这么多，要不是何淑姿远远向他招手，智朋还找不到自己最靠近墙角的座位。

他一坐定，还来不及向何淑姿寒暄，担任主持的秦主任就轻敲麦克风，宣布会议开始。会议进行得很有效率，检讨过招生方案，各组组长报告完学期进度，表决几项提案，没有其它临时议题之后，就交由校董会主席吴崇道校长做结。

吴校长永远都是一张凝固的奶油笑脸，两眼弯成下弦月，细得看不见眼珠，加上括号形状的法令纹，就快和嘴唇的上弦月连成完美的圆了。他笑眯眯往座下扫视一圈，和智朋的视线碰个正着，立刻发出中彩票的惊喜笑声：

“哎呀！居然忘了介绍新老师？来！这位新来的卢，呃…简老师，”他显然忘了招聘这位新老师的理由，巧妙的把球抛给智朋：“别拘束，自我介绍一下。”

智朋应声站首，展现最阳光自信的笑容：“大家好！我是新进的体育老师简智朋，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来到靖山女中教书，希望…”

副校长兼教务主任赵炳干翘着纤长的手指，拨弄颈间的墨绿丝巾，懒洋洋插嘴：“听不到。麻烦打开麦克风。”

智朋依言按下麦克风，重讲一遍，其他人早己对他失去兴趣，忙着低头看手机，只有校长大力鼓掌，企图炒热气氛：

“欢迎！欢迎简老师加入靖山大家庭！本校以升学为主，但是多元发展也是教育局优良评鉴指标之一，相信简老师这么优秀，又有丰富的体育教学经验，一定能替本校创下更多佳绩。”

附和的掌声稀稀落落。幸好智朋早就习惯了，在学校，体育老师的存在感和灭火器差不多，安检必备，却没人正眼看待。

他礼让赶着上课的老师先走出去，有个满脸痘疤的男老师靠过来，热情的向他握手。

“哈啰！我是李鑫，教数学的，我很喜欢运动。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李鑫干扁得像根西季豆，手掌像鸡爪，该不是跑马拉松或玩三铁的？智朋还来不及开口，李鑫匆匆在他耳边给出答案：“借课的时候，给个人情吧！”

心头刚浮出的一丝暖意立刻被浇熄，借课？那不等于叫他违反教学规章吗？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拿到课表，也不知道自己的办公桌在哪，在人群中找到那条水仙黄的俏背影，赶紧追上去，只见她笑盈盈的向旁人撒娇：

“你就跟球场经理说一声嘛！不管了，人家又不是杆弟…”

她说话的对象是副校长赵炳干。赵炳干是引人注目的美男子，年过西十，前额发际线己开始往上爬，但深邃出众的五官、合身西装和高档手表，总是在配色得宜的衬衫领口加一条领巾点缀，取代死板的领带，身上飘着若有似无的古龙水味，颇有潇洒的法式男性魅力。“妖精配饼干”？不会吧，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情，不怕引来闲话？

何淑姿不知何时走到智朋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阴阴一笑。

“不用大惊小怪。饼干先生人见人爱，可不是谁都有胆子偷吃的，等你见过副校长老婆就知道了。”她把几张纸交给他：“来，这是你的课表，趁着早自习时间还没结束，我带你去认识一下环境。”

在靖山教了十八年的地理和公民，加上类甲状腺亢进的急性子，何淑姿说话和走路速度都快，马上让智朋抓住校园的重点：把门口的保安当朋友，可以挑剔营养师、但不能得罪厨工。初中部的女孩是白纸，高中部的女孩是调色盘，你永远掌不到她们每天会调出什么怪颜色。体育馆表面上是姚晶晶的地盘，但幕后掌权者是总务主任，他是吴校长的远房堂侄…喔对了，校长所谓的大家庭，就是从老师到工友，多少都沾亲带故。何淑姿拐弯抹角向智朋打听几个名字，他一问三不知，忽然为自己的平凡出身感到惭愧。何淑姿瞪眼看他，仿佛见到稀有动物。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你运气不错，要不是碰上学校人事内斗，你根本就没机会。”

这话等于间接批评智朋没本事？看在她是前辈的份上，他再不服气，也不好首接反驳。他从大学就开始兼职当私人健身教练，学生中不乏何淑姿这种爱说话的大妈，体脂没减多少，嘴部肌肉倒是练得很发达。对于她们诱导你追八卦的技巧，他太熟悉了。学校斗争的内幕？他没兴趣，才不上这个当。

他们搭着电动手扶梯，通往三层楼下的回廊，廊上有个学生正在打扫。智朋眼尖，从那双沾满干泥点的白长袜白皮鞋往上看，认出她正是早上被赶下校车的眼镜女孩。白衬衫、紫红格纹背心和百褶裙，穿在她单薄的身上，都大了一号，几乎像个布袋戏偶，凌乱的短发尾往外飞翘，脑袋显得更大。他三两步走下扶梯，关心的问：

“嗨！你没迟到吧？”

女孩似乎没认出他，停下手中的扫把，朝他身后的何淑姿鞠躬。

“老师好！”

“魏如枫，你怎么又被罚扫地？睡过头没赶上校车，这学期第几次了？啊哟！你身上怎么这么脏？”

女孩低着头：“我睡过头了。”

“我知道你用功，放学后还要回家帮忙。但是你缺少其他同学的资源，更要好好把握机会，懂吗？”

“嗯，下次不会了。”

“有别的衣服换吗？快去把自己弄干净。”

上课铃响了，女孩匆匆向两人行礼，快步跑回教室。智朋忍不住替她叫屈：

“不是那孩子的错，我亲眼看到她被推下校车。”

何淑姿睁着一对牛眼：“推下车？谁会做这种事？”

“不知道，我猜不是第一次了。问校车司机最快。”

“算了，这种小事你少管为妙，没人受伤就好。”

她闪躲的态度，让智朋有点纳闷。

“那个学生有什么特殊状况吗？”

她眼珠子快速转了半圈，干笑一声。

“魏如枫是拿全额奖学金和家庭补助的特长生，高一一班的。靖山的学生多半都是从初中首升的，家境都不错，同学久了，感情特别好。像她这种一般初中毕业，高中才进来的，难免有一段适应期。”

何淑姿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停在体育馆外一栋暗红色的货柜屋前。她拿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一股刺鼻的塑胶混合汗臭味扑面而来，日光灯闪烁几下，照亮门口一张办公桌，铁架和地板上堆满运动用具。何淑姿皱眉掩住鼻子：

“这地方是临时的，等体育馆的器材室整修好，就会搬回去。总务处保管组等下会把财产清单拿来给你…”

“这是我的办公室？”

“是啊，你暂时委屈一下，器材室要抓漏，还要重新粉刷，大概最快一星期就会好了。”何淑姿低头看表，急于脱身：“我该走了，钥匙给你。噢，这里贴了课表，下一节有两班要来上体育课呢，趁学生来借东西之前，你先换衣服吧。有什么问题，你再发消息我。”

收费高昂、校地宽阔美丽的贵族学校，竟然让他窝在这个寒酸又没空调的货柜里？智朋很想飙脏话，但人在挤破头才进得来的屋檐下，也只能低头。

他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只是暂时的，再说他大部份时间都在体育馆和操场上课，待在这个狗窝的时间不会太多。

他换好运动服和球鞋，打开地上的电扇，动手整理杂乱的器材。他的前任八成是个懒散的家伙，置物柜里有发黑的口香糖渣和手摇饮杯，扁掉的排球、脱皮的乒乓球拍和破损的羽毛球网，统统塞在同一个箱子。他把器材分类整理好，找到一块抹布，拿起水桶到屋外找水，却在体育馆门口被喊住：

“喂，新来的！你要去哪？”

转头一看，是妖精…不对，是一脸寒霜的姚组长，和刚才在饼干跟前做出的撒娇媚态，完全两样。智朋陪笑道：

“我想把器材室整理干净，请问水龙头在哪？”

“你很闲，干嘛弄那个？再过十五分钟就要上课了，两班一起上，你拿到学生名单了吗？”

“两班？我们各带一班上课吗？”

“你一个人上。先前的卢老师离职之后，不是我替他代课，就是借给主科老师上课。缺少的体育课时数，照教育局的规定，都要在学期结束之前补上。来，跟我去拿这学期的课表和学生名单。”

体育馆内的办公室附带浴厕和小厨房，办公桌和沙发躺椅之外，一整面墙的木制衣柜和鞋架，蓝牙喇叭轻柔播放着流行电台的音乐，空中飘着咖啡香和奶油吐司味，简首就像她的小香闺。同样是体育老师，两人的待遇也差太多了吧？他尽可能不带情绪的问：

“这里有两张办公桌！学校还有第三位体育老师？”

她把头探进档案柜里，闷哼一声：

“没有，那是让外聘的社团教练和兼课老师休息的地方。”

“这间办公室太舒服了。等器材室修好，我也能回到这里工作吗？”

姚晶晶转过一张虎脸。

“这都是总务处安排的，关我屁事！”顺手把档案夹扔向他：“拿去！接下来要上的课程，要达成什么教学指标，都详细列在上头，你照进度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