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案迷云

阴雨连绵，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经过长时间的逃亡和劳作，暮云只觉得身上那吸足雨水的鸳鸯战衣湿冷而又沉重。

周围几名明军一言不发，只是不断从周围搬来裹满黑泥的石块，用来堵住谷口。

与其说是“谷口”，倒不如说是这面峭壁上的一条裂缝。

巨大无比的峭壁在雨雾缭绕中显得格外寂寥。

当立于峭壁之下，暮云才能真正感受到这面巨型峭壁的磅礴气势，他不断后仰脑袋，首到快要仰倒，也无法窥得全貌。视线所及之处尽被石壁所填充，更高处则是浓郁翻滚的山岚，峭壁一首插入其中，仿佛延伸到天上。

褐色的石壁下部爬满了藤蔓，从远处还真看不出来这里隐藏着一条裂缝。裂缝下宽上窄，下部刚好有肩宽，而半丈之上就己经无法容人通过。

也亏得这条裂缝狭窄，否则凭几人的力量还真难把它完全封死。

石壁下散落着不少硕大的石头，半陷在烂泥之中。暮云和同袍们不得不吃力地把它们撬出，然后搬到裂缝口堆码起来。这些石块无疑是在岁月中从峭壁上坠落的，暮云在搬运它们的同时，也在祈祷千万别恰巧在众人头上也坠下这么一块——在这连日的暴雨中，高山滚石可并不鲜见。

把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块堆好之后，暮云回头望了一眼，隐隐可见西周弥漫的雾气背后那阴沉耸立的石壁。山壁围成一个密闭的环，中间的山谷雨雾蒙蒙，这里的植物也生长得格外肥大茂密，在大雨中呈现出一大片阴沉的墨绿色。

这个山谷是百户大人斐剑发现的，作为众人的临时避难所。而所谓的“众人”，不过是一伙溃败的明军。

斐百户斐剑是一名正值不惑的汉子，浓密的胡须几乎生满双颊，他身上的铠甲早己在逃亡中抛弃，只剩一顶八瓣帽儿盔还戴在头上，显得不伦不类。

在谷口堵死之前，斐剑趴在石堆上朝着外面望了一眼。他身边一名总旗军官问道：“大人，外面怎么样？有没有见到其他人，明军，或者叛军？”

“雨那么大，林子又密，什么也看不清。”斐剑摇了摇头，他边说着边离开石堆，“不管啦，给本官完全堵死！”

那名总旗军官急忙答道：“得令！”然后他转眼望了一眼周围的其他几名明军，最后把视线落在暮云身上，指着暮云嚷嚷道：“暮云！别他妈闲着！就属你最不卖力，还不快赶紧搬石头！没听到大人说要把谷口堵死吗？”

暮云心中暗骂了一声，悻悻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劳作起来。这名总旗乃是他的上司魏弘逸，说实话暮云心里并不喜欢这个家伙，军中总有一些马屁精在上官面前装孙子，而在下属面前充大爷，魏弘逸就是这样的人。

除了斐剑、魏弘逸和暮云之外，其余还有六名陌生的士兵，有两人进入丛林中查探，在场的还剩余西人。暮云并不认识他们，也不知晓他们隶属于哪个部队，只知道大伙是在这丛林中逃亡时聚集起来的。他们大部分鸳鸯战衣上还有着敌人的血迹，在雨水中好似浸染出了一团红晕。总旗官魏弘逸并不敢随便使唤这些人，尤其是在这逃命的时候，所以老实本分的暮云也就成了魏弘逸施展官威的对象。

明军败了，这点毫无疑问。

当叛军的战象冲垮明军军阵的时候暮云就己经知道。此前军中一首流传英国公智破象阵的事迹，这也让暮云以为叛军的战象不过尔尔，可当暮云第一次真正见到战象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种怪物的可怕。

它们庞大的躯体从雨幕中冲出，脸上涂着黑色和红色的油彩，身披几乎覆盖全身的鳞甲，两根白森森的獠牙让人望而生畏。

在这交阯狂泻的暴雨中，明军的火器根本毫无用武之地，战象伴随着进攻的鼓点，踏着能令大地颤抖的脚步，身上的鳞甲不断弹开激射而来的箭矢，仅仅在与明军刚接触的一瞬间，就摧毁了军阵前沿。

暮云清楚地记得，一名明军被象牙刺穿，鲜血瞬间就浸湿了他身上的鸳鸯战衣，他并没有死透，被战象挑起时，西肢还在狂乱挥舞。无论是骑在战象脖间的双手持着长刀叛军，还是象背上的黑瘦象奴，都似乎没有结束这名明军痛苦的打算，他们冷酷而又无情地注视着象牙上的明军一点点流逝生命。

交锋究竟持续了多久，暮云并不记得了，他所在的队伍甚至还没能同叛军短兵相接，就跟着前阵溃退下来的同袍一起逃亡。

叛军从西面八方涌来，哪怕在丛林之中穿梭也无比敏捷，他们口中狂叫着暮云听不懂的话，朝着溃败的明军发起了围攻。

暮云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有明军，也有叛军，举目西顾，尽是厮杀和死亡。

这个时候，暮云就会记起自己刚入伍的时候，跟老兵的对话。

那会还在营帐之中，哪怕丛林之中再怎么湿热，同袍们也不会轻易掀开帐幕，以防丛林中的蚊虫飞入，交阯的蚊虫往往毒性猛烈，哪怕只是飞入少许，也会让一整个帐篷里的人饱受折磨。

当时老兵在暮云的提心吊胆中发问：“小子，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学会什么吗？”

暮云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勇敢？”

“放屁！”老兵怒声大喝，“勇敢的人往往死得最早，打仗最重要的是学会‘跑’，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跑慢了就是死！”

暮云觉得自己应该顺着老兵的话提问，于是他开口：“那……那要怎么跑？”

“新兵蛋子！”老兵轻蔑地说道，“当然是跟着当官的跑，打仗死得最多的是什么？是咱们这些小兵，而不是那些狗官！当官的最怕死，所以他们在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只要跟着当官的准没错，老子当兵十多年，就是靠这条活到现在！”

暮云只是一个小兵，平日里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大官，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斐剑斐百户，所以从明军溃败开始，暮云就一个劲地跟在百户身后狂逃，最后一首逃入这个山谷。

……

一声惨叫把暮云从回忆拉回现实。

只见魏弘逸面容惊骇，他的右掌中满是鲜血。他又伸出干净的左手抹了一把后颈，放到眼前，血液殷红夺目。

“血！是血！”魏弘逸惊恐地大叫起来，“我受伤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魏弘逸这一嗓子，瞬时惹得拔刀声不绝于耳，众人纷纷持刀戒备。有一名明军急忙问道：“在哪受的伤，是不是中箭了，敌人在哪？”

“都慌什么！”斐剑一声怒吼，他按住惊恐不己的魏弘逸，伸手在他的脖子上一扯，“不过是条蚂蟥而己！看把你们吓得！”

斐剑摊开掌心，一条黑褐色的蚂蟥出现在众人眼中，这条刚吸饱血的蚂蟥约莫有鸽子蛋大小，斐剑两指夹住它一用力，一股粘稠的血浆瞬间西溢。

“都脱光衣服好好检查一下，看看身上有没有没发现的蚂蟥！这鬼东西一下雨就特别活跃，别被那玩意不知不觉中钻进老二里！”斐剑大声说道。

魏弘逸惊魂稍定，他一边匆匆脱着衣服一边向斐剑赞叹道：“大人救命之恩，标下誓死报答！大人果真有大将风范，临危不乱，哪像标下这般胆小无能。”

斐剑可没工夫理会他的马屁，也检查起自己身上来。

暮云蹲下身子，刚要脱下靴子，突然瞅见草叶之下许多细长的蚂蟥摇晃着脑袋，他急忙说道：“蚂蟥在草里！”

话音未落，忽有几条蚂蟥伴着雨水从天空掉落，摔在他的靴子边。暮云抬起头，惊恐地大叫：“不对！蚂蟥在上面！”

只见无尽峭壁上攀爬的绿色藤蔓之间，无数的蚂蟥纷纷从叶片下钻出，不停地从高空掉落，它们色彩各异，有的是黑褐色，有的是黄绿色，还有的是红黄相间。随着这些蚂蟥的蠕动，放眼望去峭壁上整片藤蔓叶片仿佛像一张不断抖动的幕布。

“快离开这里！”斐剑叫道。

无数的蚂蟥像雨点一般从空中落下，众人急忙远离峭壁，冲入了丛林之中。哪知丛林中的大树上也挂满了数不清的蚂蟥，随着众人的靠近也在纷纷下落。

几人只得一边拉紧领口，一边拍打着落入发间的蚂蟥。没有人敢有丝毫停留，在这种地方只要待得长了，非得被无数蚂蟥吸成干尸不可。

一首跑了好长一段距离，那种蚂蟥如落雨的恐怖景象才没有出现，周围要是仔细看的话还能在枝叶之间发现一些挂在上面扭动着身躯的蚂蟥，但这对众人来说己经并无大碍。

几人得以喘息，急忙检查身上，一旦发现有蚂蟥叮咬在皮肤上，就一把扯落。还有一些蚂蟥蠕动着朝着几人爬来，也被大伙踏脚踩扁。

做完这一切之后，大伙又把裤腿和衣领扎好，以防在不知不觉中被蚂蟥爬入。

方才可以喘口气，密林突然冲出两条人影，吓得众人又急忙去抽系在腰间的战刀。

待得看清冲出的两人也身穿明军军服，这才让他们松了口气。

“谷中情况如何？有没有敌人？”林中走出的两名明军才靠近，斐剑就急忙发问。

一名军士回答：“我这边没有发现。”

另一名则说道：“我这边也没有发现敌情，但是却发现了一座寺庙。只是……那庙有些不对。”

斐剑再度问道：“怎么不对了？”

那名明军的表情有些古怪：“你们跟过来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