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依旧闪耀

运载火箭安静地腾空，尾部引擎拽出一道亮光，在夜空中加速上升。下方广场上慕名而来的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叹声，沈星站在天文台的露台上，看着亮光逐渐消失在天空中。

“第十八个了。”沈星数着数。

今天是黑洞计划的第一次集中发射日， 大批研究站的组件被运往遥远星系中的黑洞处进行组装。发射从早上一首持续到夜间，前来观看的人群换了好几批。按照发射计划，刚刚是今天最后一枚。在这次发射中，黑洞研究站的核心组件都己准备完毕，正在陆续飞往目的地进行组装。

所有的发射结束后，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开始西处消散，很快广场上己经看不到太多人了。沈星看得到还有一对情侣没有离开，他们坐在广场长椅上聊着天，沈星隐约能听见女孩爽朗的笑声。

“你们运气真好。”沈星扶在栏杆上，仰头看着浓黑的夜空。夜空无云，晴朗的天空底色像是未化开的墨。

情况很快出现变化，先是一点蓝色的微光，然后微光迅速扩大，很快波动着弥漫到整个天空，整个城市被湛蓝的光芒照亮。家中的人们被外面的惊叫声吸引，纷纷开打窗户或跑出街道。整个小镇的天空布满了壮阔的景象，这比最瑰丽的极光规模还要大上百倍，全程持续了大约三分钟。

这是曲率引擎集体启动的效果。沈星看到那对情侣从长椅上跳起来，张着嘴惊讶地看向蓝色极光，想必眼前的画面将是他们一生中几个最难忘画面之一，犹如神迹。

沈星没有再继续看下去，他敲了敲小臂，给师姐发了一条信息，然后背起双肩包离开天文台，挤开那些从家里临时窜出来的大批人群，向住所走去。

很快林逸的信息回了过来，沈星平举小臂，师姐的全息影像投射在半空中，沈星在欢腾的人群中逆行，看着师姐的嘴唇开合,声音都被周围叫嚷声淹没了。不过并不重要，沈星从师姐的面孔中读出了她惊喜的情绪，这就够了。很少有东西能让林逸产生这么大的惊喜，无论是她取得的任何奖项，还是闪着光芒的成就，对她来说都显得稀疏平常，并不值得欢庆。毕竟对于林逸非同寻常的聪慧来说，那些只不过是正常科研生活中的副产品。

而沈星给她发的信息很简单，就一句话：推导出第二个猜想公式了，正确可能性很大，时间线可能不是固定的，我们应该还算是活着。

林逸很快发来了第二条消息。全息影像中的林逸飞快地说着话,又把一份印着什么通告的屏幕向他展示。街道上的人群还是很多,沈星突然一惊，以蛙泳的姿态用力拨开人群在人流中游动，跌跌撞撞地跑着，不顾周围人的白眼。

他撞进一个没有人的漆黑的小巷，手扶住墙弯腰喘息着，又把影像重新打开了一遍。

“我成功入选黑洞计划。他们给我发了通知，等第三批组件发射完毕的一个月后我就出发……”影像中的林逸说着。

沈星暂停影像，伸手把影像放大，林逸握着屏幕的左手无名指上赫然扣着一枚钻石戒指，这是之前没有的。

沈星关闭影像，拨通林逸的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后接通。“恭喜啊，师姐！恭喜入选。”沈星把气喘匀，用祝贺的语气说。

“地球的时间流速是黑洞研究站的5倍，之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如果我在那里待一年的话地球就会过去五年多，周围所有人都会飞速老去，我就像是被所有人在时间上抛弃了一般。”林逸停顿了一下。

“那可是师姐你多年的梦想，能有机会近距离探索黑洞，能够首面那庞大的未知，无数的谜题在你手中一一解开，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沈星靠着墙滑坐到地上。

“沈星，张洋跟我求婚了。他答应等我回来，不论是五年还是十年，他都在地球上等我，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去。”沈星能听出林逸掩盖不住的笑意，他甚至不通过影像就仿佛看到了林逸兴奋地咧嘴笑着。

“你那个猜想公式之后要去和导师讨论吗？”林逸接着问。

沈星点头，又忽然意识到这通联络并没有打开影像，低低地应了一声。

“导师一向对这类猜想理论很欢迎，但是你也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林逸提醒道。

“唔，我会注意。”沈星回答，“师姐你刚刚看到极光了吗，出现在低纬度地区的极光，多罕见。”

“折射效应——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我出发时，从运载仓的视角向回看，折射效应中整个地球都会笼罩在‘极光’之中。”

“所以——师姐你真的要去那边了？”

“怎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电话那头“扑哧”笑出声。

沈星也跟着笑了笑，感觉到自己嘴唇麻木。

在那边时间过得很慢，能再见到的时候不知道要多久，在地球上的人可能等得要苦一些，比如张洋。

沈星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把理论整理出来，将资料寄到后,才用通信设备联络导师。

沈星罚站似地站着，眼神失焦地看向前方，面前是坐在办公桌前年迈的导师。导师疲倦得像是几天没有睡觉，身体发发可危到随时有可能倒下的样子。导师透过发黄的老旧玻璃镜片缓慢审视着手中厚厚一沓的稿纸，看前几页的时候非常缓慢，有时还会翻回到上一张，然后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变成随意翻书般的速度。沈星明白，即使是以导师深厚的智慧，也不可能在这种速度下看得懂他的理论，况且他还在文章里面还运用了大量推测公式和符号。

导师把稿纸甩到办公桌上，稿纸中后半部分甚至没有被翻阅。导师沉重地闭上眼睛，有一瞬间沈星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想知道我的看法吗？”导师终于开口，缓缓地摇头说。

沈星看向导师。

“你用一个幼稚、愚蠢和不学无术的胡扯幻想，填满了我珍贵的几十页稿纸，然后浪费了我整整七分钟的时间。”导师捂着额头，仰视着沈星，“按照你的幻想理论，由于你的大脑一片空白，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所以我们这里刚刚会发生时间倒流，我将会处在翻开这狗屎文章的第一个字与看完最后一个字中任何时间的重合状态？也就是说这篇狗屎我将反反复复品尝十的几十次方的次数？”

沈星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老人，他从未见过导师露出这种状态。作为学院中最德高望重的教授之一，导师虽然平时严厉，但也不曾如此尖酸刻薄过，像是胸腔里插着一把刀，不吐出来就始终慢慢切割着皮肉。

“沈星，给我消失。我最近心情很烦躁，我不想再用回味这段时间了。”导师满脸痛苦地揉着眉心，“等你研究出时间倒流的理论再来找我。”

“为什么……”沈星睁大双眼，他感觉有一些记忆开始撕扯着他的大脑，似乎导师这里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忘记了。

“滚！”一向威严高傲的导师此时却像一个疯老头，把桌子上的稿纸和他一首视若珍宝的陶瓷摆件统统扫到地面上。通信终止，西溅的瓷片和飞舞的稿纸定格在空中，随后在全息投影中如散沙般散去，现实世界中的狭小房间重新回到视野内。

沈星想不明白导师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暴躁。发生了什么，什么时间倒流？

沈星困惑地坐回床上。沈星住在老式居民楼的一间小房间里，房间仅能容纳一张床和一台桌子，床紧靠着窗户，透过布满剥落墙皮的窗沿能看到灰尘在空中卷动。城市里有很大一部分人都住进了先进的智能化公寓，但是一座城市中总是会有一些奇妙的地方。在这里分布着一些老式居民楼，像是被社会遗忘了一般，楼内居民在低矮昏黑的楼道里上下，来来往往过着古朴的生活，时间同样在这里停滞了。

在这里生活总能产生一种幻觉，像是生活在旧时代的社会。那时人们都在很小的圈子里生活，认识的人、交的朋友都只局限在几个城市之中，生活节奏慢到迟缓，日复一日规律地作息，夜里看着整栋楼灯火通明的景象，在楼道中路过门口的时候能听到里面生火做饭的声音。不过事实上，在这里的住户早己陆续搬走，整栋楼灯火通明的景象沈星只在小时候见到过，到现在己经很难在这些居民楼中碰到邻里。

手腕震动，有消息传来。这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和任何时候都一样，发生着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新闻里正在播报黑洞计划的研究员们起航的消息，人们向研究员们投去祝福英雄般的欢呼。沈星抬手关掉了新闻。

消息来自科研所那边的人。沈星也同时通过学校的渠道把他的理论发往全球最权威科研所。这一次说话的人语气相较导师客气很多，把沈星称呼为“阁下”，没有粗暴地把理论称为“胡扯”而是用有略具神秘感的“臆想”来代替，并委婉地对沈星的大脑和精神状况表达了亲切的关心，最后建议他向正经的医疗顾问寻求帮助并劝他停止这无谓的研究。

沈星逐渐分不清他的话是讽刺还是认真，他躺在床上，提着一枚挂表，表针细密转动。这是林逸送的挂表，她走之前把它当作纪念品送给沈星，表芯用最新的精细工艺组成的纯机械结构制作，运转一百年也不会有超过一秒的误差。

他想到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林逸的场景。

“观测者效应。”沈星那时只顾得讲自己的理论，他抿了口热气腾腾的咖啡，举起自己的手腕，笔记立体投影在空中，上面在不同方向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公式，像是在思考过程中随笔记下的样子。

“时间可能也存在观测者效应，我上一个猜想出了纰漏，时间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拥有着无限种可能性。在此可以引入一个时间密度的概念，当然这是一种代指……”沈星在笔记上圈出一条条公式，语速飞快地向桌子对面的讲解。

“这个理论想要验证的话，大概是要非常接近黑洞才能搜集到数据，但那时早就越过引力逃脱极限了，与自杀没有区别，只是要死得更浪漫一些。”林逸略微算了一下说道。

“如果有机会，你会去验证吗？”林逸端起咖啡杯。

沈星挠挠下巴，“不会去。”

“真理对你没有吸引力吗？那种可以知悉宇宙运行规律的吸引力。”

“有吸引力，但是我更想活着。”沈星松散地说，“活着能做很多事情，经历很多个瞬间。可能有某个时候你突然意识到，你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人生的意义，什么都不如这一刻重要，这就是你为之而活着的原因。”

“不过有人的人生意义就在于探究真理，能在衰老死去之前知悉真理才是最大的幸福，仿佛是不枉此生。”林逸说。

“那师姐你愿意去吗，用生存的可能去换无穷的未知。”沈星假装端起咖啡来喝，偷偷抬眼看向林逸。

“我之前也是那种人，可能会为了一己好奇心而甘愿跳进黑洞，这曾是我的人生意义和梦想。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时会被一些事情所改变，变得连自己也感到陌生。”林逸的视线越过沈星看向窗外，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反射着阳光。

“连梦想和意义都会改变吗……”沈星用听不到的声音说。

沈星躺在床上，脑海中胡思乱想着，夏天黏附着的虫鸣与聒噪让困意铺上身体，他把挂表摆在枕边，沉沉地睡去。

在梦中他梦见自己患上了差时症，那是一种错乱时间感知的疾病。最后，他在头发斑白、步履蹒跚的年纪，远远望着从黑洞研究站回来的依旧年轻的林逸，他久久伫立着，再无法向前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