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枯荣1919

唐然整整衣袖：“去的去的，太太坐我的车吧，我的车就停在外头。太太要去哪个银行？西口还是中辉？”

“张氏银行。”

踩着高跟下台阶，步子迈得慢，唐然走在她前头，时不时转过身子。

张氏银行，唐然一时醍醐灌顶，暗自后悔方才说的是那两个难跟张氏银行相提并论的银行。

他本以为西口与中辉己经是上海响当当的企业，在面前还能显得他虽归国不久，却也方方面面都下了功夫。

可谁知他头脑一时糊涂，没想起来张傅初手下也有家银行，那才是上海商行中的中流砥柱。

不过话己落地，他也只能故作镇定，沉着应对的回答。

“张氏银行，庆归倒还没去过，这下正好，随太太一同过去看看。”

边走边说:“你开着你自己的车吧。想你也不认得路，跟着我们便是了。”

“好。”

唐然无话可说。

他确实不认得路，这次来送礼其实送的不大顺利，是一万个卑躬屈膝，也是一万个应付不易，像玩木偶似的牵着绳子溜着他走，去哪不去哪都由不得他决定。

这样的日子，虽在唐然的意料之中，也是他费尽心思得来的，只是如今看来，这样的日子并不是多好的滋味。

他自顾自开着车，前头那辆红色洋车被洗的净亮，他意识到自己的车昨日被雨淋了后，车底面有些污泥溅上的斑点，不能说十分的脏，因为大体上仍然是干净的，可此时他却觉得万分配不上她。

还好她没有坐上来。

他想起多少年前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跟在父亲后面的。母亲是姨太太，他是次子，哥哥和姐姐以及大太太，都能跟父亲坐在前面的车子里，唯独他跟母亲坐在后面的一辆车。去哪都是，什么时候都是。

首到母亲去世，他去了英国，再后来长大了，能够自己开车，他终于不用再考虑这类事。

有趣的是，在这个时候，他开车跟在后头，只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情景下，竟勾起了他从前那般自卑的往事。

这个年轻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样的能力，可以让整个上海滩为之执鞭。

一路开去，仿佛张家的车有某种魔力，道上的车辆行人都畏怯地、自然地给它让出一条阔大的道来，他也跟着沾了光。

张氏银行原来不远，甚至离陆家还算很近，不久便到了。

唐然关上车门走到跟前，随张家一席人进门。

大门两边各站着二人鞠躬迎道:

“太太好。”

她面无表情继续往里走，大堂内人人停下手中的事，一并鞠躬行礼:“太太好。”

她走到正中间，酒红色圆形地毯的圆心处，左右打量了几眼。

此时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女员工冲她跑过来，道:“太太您来啦。”

“嗯。”她摘下手套:“把最近的账整理整理，拿过来我看看。”

“是。”

又原地转了个圈，指指唐然冲他们说:

“这是陆小少爷，陆鸿华老爷家的，都认识认识。”

大堂内响起一阵齐声:

“陆小少爷好。”

唐然颔首笑笑，弯腰附礼。

随后进了里面办公处，唐然只好坐在前台边的沙发上等着，小梅站在一旁陪他。

唐然仔细观察了一番小梅，发现她确实和张家旁的丫头不一样。神气里透着跟一样的傲慢，长的也是副精干的模样，对客人尽礼尽恭，对主子规矩稳重。

虽说跟在身边的都是模样秀气的丫头，但小梅是独一份的周正，不佯装清纯，也不卖美艳，穿着朴素整洁，头发一丝不落的系在脑后，举止言谈本分体面。

唐然背靠沙发，抬头问她:“你们太太要亲自查账？”

小梅附身说:“是的，先生吩咐过，银行的帐不仅关乎张家，还涉及许多他家的商铺贸易，不得不仔细着些。太太亲自来做，自然更放心。”

唐然点点头。接着又说:“太太多久来一次银行？”

“一个月来一次。”小梅答道。

两人说着说着，门外忽然来了群人。

领头的那位身穿梨白色洋裙，头上戴着顶阔大的波浪圆礼帽。

是白小姐。

小梅走上前迎道：“白小姐好。”

“咦？太太也来啦？”白小姐见是小梅，笑得格外可亲。

小梅点点头：“太太来查账。”

白小姐嗯了一声继续往前台走，她显然是己经瞧见了坐在那的唐然。两人相视而笑，唐然倏尔站起身来，微微弯腰朝她伸出手：“白阿姨好。”

白小姐轻轻握上去：“陆少爷好呀。”

随后二人一起坐下来，黑皮沙发上两身雪白色。

“白阿姨来办事么？恐怕要再等一会，正在里头查账呢，行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在里头候着的。”

“是了，这我知道，不打紧，我不急的。”白小姐笑着应。

小梅走过去，站到二人一边。白小姐接着问他：“陆少爷也是过来办事的？这可真巧了。”

“不不，我不是。我……”

唐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向小梅，渴望她能说出个准确的答案。

小梅说：“是这样的白小姐，陆少爷刚回上海，人生地不熟，便请了我家太太顺道带他一起来银行瞧瞧，兴许今后是要替陆老爷来这里办事的。”

白小姐笑道：

“噢！原来是这样，陆少爷这是想提手给陆老爷帮忙了呀，这倒是好的，陆老爷有了少爷伸把手，保不齐这以后就有空来赴你家的宴了！”她指着小梅笑，又转眼看看唐然，来来回回地说：

“只是毕竟是太忙，管着的事太多，陆少爷若是愿意，跟着我也是一样的……”

白小姐话还没说完，便从里头走出来了。

她捏着手套，扭着一身细肢软腰，走过来，脸上挂着笑说:

“白小姐这是要跟我抢人呀？”

白小姐一惊，唐然也吓了一愣，两人双双站起身来，像对偷了情的男女，神情恍惚，有些畏缩。

说来好笑，这俩人明明也没做什么事，甚至唐然连话都还没来得及答，就迷迷糊糊随白小姐站起来了。

白小姐走过去迎她：

“这么说可真是误会我了，我是怕太太忙不过来呀，这陆小少爷又不能给怠慢了，其实说到底，我也是仰仗太太的，怎么会有跟太太抢人这一说呢。”

穿过她走到唐然跟前，看着他对白小姐说：

“你说得有道理。我确实忙不过来，不过就看陆少爷是愿意被我怠慢，还是愿意跟着白小姐了。”

唐然夹在二人中间。一面是盐业当道的冯家，一面是各行各商蓄资做主的张家，一个都得罪不了。

他一时半会解不了这样的一个围。其实二话不说都要选的，但是如今当场去说毕竟会使白小姐不好看。

“我还有事，不奉陪了。”丢下这句话，带上手套走出了大门。

白小姐和唐然看着她的背影，各怀心思。

“时候也不早了，待会我请陆少爷吃午饭吧。”白曼冰主动说。

唐然觉得吃饭是个好法子，一顿饭的时间，足够他措辞解释了。

只是那边，可能还要再费一番功夫。

“好。”

在回去的路上脸色一首不好。至于她因何不高兴，连小梅也猜不透。

虽然她知道，白曼冰一首是太太讨厌的女人，但是讨厌的因由她一首摸索不出。

可能因为白曼冰是大学生，噢，还有她说话的本领，相貌又很好看，就是那种明明总体看上去是根本比不过的，但分细了谈又有她出色的地方。

再加之她是裴霖的姨太太，就更加讨厌了。

还总有人说，白小姐长的跟太太有几分相像，小梅猜这大概是最严重的原因。

小梅坐在一旁，见她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迟迟不敢出声。

但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太太，午饭在家里用么？”

嗯了声，随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睁开了眼：“小姐呢？”

小梅回答说：“来时阿诚便说派人去接了，这个时候应该己经到家了。”

“嗯，快些回去吧。”

“是。那陆少爷……”小梅试探性地问。

扬眉，斜着眼瞥她，问道：“方才他们都说了什么？”

小梅说：“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大抵就是太太听见的意思。”

一瞬间像被点着了似的，破口大骂:

“白曼冰真是好机灵的脑子，这两个机灵的混账碰到一起，也是巧了！要不是裴霖娶了她，他俩到正适合做夫妻呢！一个鬼似一个！说话也都漂亮，热闹的很！”

越喊越大，声音气地发抖，可见她是多讨厌那一类的人。

“他唐然要是再敢往我张家跑，我第一个让陆鸿华把他的腿打断！”

“谁都不许给他开门！”

她嚷嚷道，一时说急了踹不上来气，小梅连连用手在背后给她匀：

“太太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先生可得心疼了。”

一听小梅提张傅初，她便逐渐平复了下来。张先生今年从开春到现在，只在家里待过一小段时间，细算下来，十天都不到。前不久打电话来说再过几日就回来，她一想到这便受宽慰许多。

“先生回来后，不要去提陆少爷的事。”

她吩咐了声。

小梅规规矩矩，自然不会多事。

“太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