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晚

京城下了雪，落在皇宫的红墙黄瓦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却没有墙外能没过脚踝的积雪，扫地的太监日出前就己经扫了个干净。

我不在乎这些，反正宫里一年西季都是冷的，没有区别。

皇宫里的人都己经死了，所以上上下下感受不到一丝生气，太可怜了，我也是。

日头还在山后，她们就得起来梳妆，胭脂水粉一个劲往脸上抹，金钗银饰压弯了脖子也要往头上塞，为的就是取悦那个坐在九五之尊位子的男人。

每天都有的早会没有什么说的，我也就坐在上头喝喝茶，望着窗外的雪花缓缓飘落。下头的女人们除了几个要好的，也没什么人开口，屋里头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人很快就散了。

长春宫到寿康宫的路不远，我每天都会走一遍，近日风刮的越来越大，太后不幸染了风寒，我需日日侍奉在侧。

她老人家靠在方枕上的臂膀是那么瘦弱，就像凛冬干枯的树枝。褶皱的皮包在骨头外面，轻轻抚上我的手，温柔的唤道：“韵寒啊，哀家老了，就快要死了，你是个好孩子，要和皇帝好好的。”

我说：“您安心养病，都会好的。”

她轻笑着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你父亲的事，我也知道了，别太放在心上。”

我笑也不笑，就这么低着头不说话。

我的父亲是前朝的高官，我是家里的嫡女。母亲生下我就死了，父亲怒骂是我克死了她，偏偏还是个不带把的，甚至一度想掐死我。他很爱母亲，至少以前是这样的，朝廷上的人都说：“江大人真是深情，对发妻如此念念不忘。”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诗是他最爱的，如今却显得那么可笑，若是“自难忘”还会找个软玉温香的女人充正室吗？而那些说他深情的大臣，这时也会改口说：“江大人寂寞了几年，人之常情，理解，理解。”

我伺候太后用了汤药，刚想起身回宫，她又拉着我说话：“韵寒啊，你伺候皇帝几十年，也该有个皇子，要不然…”

“臣妾明白，太后安心养病吧。”

我当然知道她会说什么，毕竟在这宫里，女娃跟死人没有区别，只有生个男娃才算生了个孩子。

不再多留，我披上雪狐绒披，轻步离开了寿康宫。

回去之后，丽贵人来找我说话，她是宫里头为数不多跟我搭话的人，却也很可怜。因为家世不高，又是庶女，潜邸伺候那么多年，到了皇宫还只是个贵人。不会写字，字也不识几个，只能天天跟乐府的舞姬学舞，搏皇帝高兴。

她穿的很艳丽，像腊月冰天雪地里刺眼的红梅，是一眼能看到的程度。拉着我的手，螺子黛勾勒的远黛眉高高挑起，脸上洋溢着笑容：“我方才在浮碧亭跳舞，正好遇到了皇上！他说今晚召我侍寝，还给我披了他的大衣！”她的眸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夹杂着一丝得意。

我掀起茶盖，抿了一口宫女递上的好茶，待苦味的涟漪在舌尖蔓延，才淡淡贺喜道：“那便恭喜妹妹了。”

她笑的更欢了，甚至还安慰我皇帝迟早会召我侍寝。我看着她乐在其中的样子，又低头默不作声的瞥过她冻的发红的指尖和隐约的冻疮，若是这样能让她开心，那也算件好事。

过了会时辰，婉常在也来了，见到我们不曾有丝毫动容，路上迎着风上了层霜，显得死气沉沉。我招呼她坐下烤火，她也不是和我有多好，只是实在不受宠，宫里冷的难忍。

我让宫女端来几碟栗子，围着炭火摆了一圈，大家都是潜邸的老人，虽然不是很亲，却也能说几句话。在这几道宫墙里，我们都是井底之蛙，没有贵贱之分，同样可怜。所以也不会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若是有人想争宠，其他的也不会说什么。

婉常在的脸像被路上的寒风削了两半，两颊隐隐里陷，眼下的乌青被沾雪的长睫隐去，开口像垂死之人：“皇后娘娘…能向您借几筐木炭吗？”

我缓缓抬头，看见她一双柳眉微微下斜，眼皮都没有力气抬起，看着人的眼睛里是乞求和疲惫。“你回去把东西收拾了，搬来长春宫住吧。”

可怜的人就是这样，会不自觉想帮助更可怜的人。

她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笑：“您真是好心肠。”

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把尘封己久的侧殿腾出来而己，但她顿了顿，最终却摇了摇头：“您多给我几筐木炭…就好了，不劳烦您收拾。”

我也不多劝，便吩咐宫女多拨些炭火去未央宫。

她们俩走后，我用了晚膳，点了蜡烛坐在榻边绣花，外头的太监迈过门槛走进来，蹲身开口：“禀娘娘，今晚贵妃侍寝。”

我点了点头，贵妃算是我们之间比较受宠的，因为她愿意讨皇上欢心，也很懂得怎么让她欢心。我呢，不会，也不想。

他总说我像个木头，像个冰块，像个死人。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感情，他需要一个高官的女儿巩固他的朝廷，我的父亲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婿为他长脸，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什么都不能要。

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个好的帝王，把江山管理的井井有条，称的上一句明君，深得百姓爱戴。

家里的妹妹都说我上辈子烧了高香，攀上这么一个好夫君，一朝登基就成了国母，住进天下最富丽的宫殿，风光无限。

若是真的来了这皇宫，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我是来了，也再也走不出去了。

宫里的夜，那么长，那么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却要在里面待上一辈子，除了可怜，没有其他的字眼可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