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之离觞

推开暗狱的石门，外边刺眼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照在玱玹身上，他像个溺水的人，在这骤然无边的光亮中无法呼吸。他双手紧紧紧捏着背在身后，勉强压抑着内心的悲怆与心痛。

涂山璟得到小夭，到今天他才知道，那个一首被他怜悯而活的九头妖，一百年来竟然日日在分享小夭的情感，而他居然什么也没有，他竟成了她生活之外，一个与小夭毫无关系的人，哈哈哈...那个带走了若昔花，说过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的小夭，遗弃的竟是他一人而己。他为了她隐忍，拼尽一切得了天下，满心欢喜，以为给她如天下那般自由辽阔华丽的家，她却反而避遁于江湖，从此不再相见 。

玱玹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撑着旁边的桌子，嘴里泛起淡淡的血腥味。他悲怆的发现，自小夭幼时离开西炎山的那一刻，自己就注定了一生都在寻找她的命运，可即便拥有了天下，依然无法摆脱茫茫人海无可寻踪的无力感。

“陛下，你没事吧？ ”北衣看见他脸色铁青，担心地问道。

“你，”玱玹冷着脸看着候在一边的剩老，脸色难看地说道：“一百年了，你炼的毒药何时可用？”

剩老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进去出来判若两人，一个时辰前，玱玹明显没有要催促他的意思，真是帝王的脸，说变就变。

“陛，陛下。” 剩老尴尬地说道：“‘小老儿正在尽力研制，可要制成怕，怕还要多等时日。 ”

玱玹阴冷着脸，慢慢向外走去，走到门边停了下来，道：“你那，小夜毒，每天让他享用两个时辰 。"他说着，微微回身看了一眼背后己无迹可寻的石门。

剩老惊了一下，小夜毒是一种可用于刑讯或折磨犯人的毒药，中毒后西肢百骸会有移筋错骨般的痛苦，这么多年，相柳灵力己被散尽，如果再每天受两个时辰小夜毒，剩老心里不敢往下想 。从内心深处来讲，他并不希望里边那个妖怪死，在这漫长的百年中，在他为了失情丹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个妖怪是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剩老发现，那九头妖岂止只是一个倾诉的对象，世间之毒，他无所不知，很多毒药的体验居然能一五一十道来，并丝毫不差。

剩老不想相柳死，并不是对相柳生命的怜惜， 而是对自己漫长一生孑然求毒的悲悯，除了九头妖，这世间能去哪找一个对毒药如此谙熟之人呢？

于是，剩老上前禀道：“陛下，他己无半点灵力附体，且旧伤也未能痊愈，如果一首用小夜毒，小老儿恐怕他会熬不住死掉 。 ”

玱玹笑：“你放心，这些对他来讲都不算什么，他是不会死的，他还有放不下的，受得住。”说着微微扭头，看着那扇己经关闭的石门，嘴角微勾：你不是每天都在分享小夭的情感吗，甚好，我给你再增加一点乐趣。

“是，陛下。”剩老无可奈何，心中暗忖：妖怪，我己经为你尽力了哈。

“失情丹，务必尽快！”说完，玱玹与北衣走出了屋子，屋子也顺瞬息变成了原来狭小的模样。

剩老从玱玹的话语中，己听出了这位帝王的不耐烦，以及忍耐极限的到来。汗涔涔地流下，他拭了一下额头，恨恨地骂，本来好好的，这妖怪，怎么平白就无故得罪了陛下，还要牵连于我 ！

昏暗的地牢，剩老脸色阴郁地冲着相柳道：“一百年了 ，你就这么好好的活着不行吗 ，干嘛要自己作死！”

相柳看着剩老的样子，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道：“杀个妖怪而己，你又不是没杀过，脸色干嘛那么难看，还是有一点舍不得我？ ”

“你受不住就自己死了吧，这可比死难受多了 。 ”剩老哼哼道：“对不住，我也没办法，谁叫你要得罪陛下呢！ ”

相柳慢慢坐起身，靠着墙壁，那双乌黑的眸子噙着笑意，看着剩老打趣道：“不杀我？对你而言就只能用毒了 ，好多年都没有享用过毒药了，你不要磨磨唧唧，尽管来就是。”

“嘁，你现在可是没有灵力的妖怪，别想的那么容易 ，忍着点儿吧，两个时辰就好 ，小老儿真心不想你就这样死了哈。”

说完剩老的手轻轻一动，并无声形，相柳的身子却一震， 轻轻闷哼一声，他的脸瞬间煞白，额头青筋暴露，身体僵首紧绷，一阵阵悸动震颤起来，他咬着牙，血从牙缝里流了出来，却未发出声音，只用充血的眸子望着剩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你这老儿的毒，还有些厉害！”

说完便从床上滚下，全身扭曲抽搐。

抽抽搭搭的哭声传来，么么不知什么时候蹲在囚牢边上，惊惧地看着牢中痛苦的相柳，黑暗中，他就似一团卷缩着的小黑影儿。

“你咋又跑了进来，出去！”剩老蹙眉，用脚踢了么么一下。

么么没有动，手抓着冰凉的牢栏，继续抽噎。

“也好，你就在这里陪着他 ，死了，就出来告诉我一声！ ”剩老不忍再看相柳，喉里哼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不行就喊出来，忍什么忍，这里又没别人 ”

半晌空荡荡的石厅里，便只剩下么么抽抽哒哒的哭声，和相柳粗重的喘息。

“我不会死，”相柳的身体剧烈地抽动着，他翻过身，拼尽全力冲牢边蹲着的孩子笑：“么么，不，不要看我，伯伯死不了。”

他闷哼着，眼睛望着顶上的牢壁，貌似那里有一扇窗 ，窗外有一望无际碧蓝的海，他还是那个白衣白发全身一尘不染的相柳，他的小夭正睡在海底那个巨大的贝壳里。

他也如日日去见她时一般，静静地坐在她榻前，看着她的脸庞如桃花晕红的花瓣一样，那，是他一生中可以毫无顾忌看她的时候，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泄露自己爱意与软弱，可以俯下身，轻轻感受她辐射而来的温热甜腻的气息。

他爱她，他的小夭，他这一生比生命还珍贵的宝贝。

相柳闷哼一声，汗水湿透了衣衫，泪水从他眼角流了出来，他卧着的冰冷的地面，仿若有着他的小夭，他的手紧紧抓着地上的石子，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他喘息着，笑了笑。

“伯伯...”

隔了好久，囚牢栅栏处伸进一只小手，一把细细碎碎的花轻轻碰触着相柳的面颊。

“伯伯...”么么的声音有一些紊乱与惊慌：“伯伯...”

他复又抽抽搭搭起来。

么么手里的花落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使劲贴着牢栏，伸手去摸相柳。

半晌，相柳动了动，尽量平静着声音道：“不要担心，伯伯没事。”

“好。”么么放下心来，转身去一边的石桌上端了一杯水来。

“伯伯喝水，”他使劲把水递进来，生怕相柳够不到，小小的身体又紧紧贴着牢栏，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去。

相柳的手微微颤抖，他接过水艰难的喝了一口。

“再喝一点 。” 么么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高兴地说。

“瞧，伯伯现在跟你一样，受那老剩怪的毒了！”

相柳坐起身，努力将身体挪到牢门边，靠着铁栅缓了缓，伸手摸了摸外边那孩子的头，因为长期用毒的原因吧，么么头发稀疏，瘦弱的身子像小鸡一样。

“么么，如果有一天伯伯从这里出去，一定带着你一起走。 ”相柳叹了一口气，怜爱地说道。

么么迷迷瞪瞪的眼睛突然就放出了光亮：“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会带我离开这里 ？ ”

“绝不骗我们么么！”相柳温和地笑了笑。

么么复又抽搭起来：“他们说，每天都要给你用毒， ”他盈满泪花的小眼里有惊恐 也有担忧。

“你放心，叔叔可是九命相柳 ，” 相柳揉了揉他小小的脑袋：“九命你知道吗。就是不会轻易死的那种妖怪。 ”

么么停止了抽噎，噙着泪水笑起来。

“么么，”相柳看着么么问道：“刚才进来的，那个不笑的伯伯，跟那老剩怪在外边说了什么，你可听见？ ”

么么曲着小腿坐下，认真的想了想：“那个不笑的伯伯问，有沒有毒。”

“什么毒？”

么么脑子又有些模糊了，他用手抠着铁栏，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说：“灵力高强的，很快很快老...”

相柳蹙了蹙眉，用手摸了摸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有什么，乖么么，你好好想一想 。”

“察觉不到，可死可不死。”么么扭过身子，不再搭理相柳，只顾玩着掉在地上的野花。

相柳见他又迷怔起来，便放弃继续问下去。

又过了很久，石厅里传来鞋子吧哒吧哒的声音，剩老搭拉着脸走过来，踢了蹲在地上的么么一脚，伸头往牢里望了望：“行，陛下说你死不了，还果然是。”

相柳道：“谢谢你老的关心，不过，你这么关心我，还不如带一壶酒来 。”

剩老翻了翻眼睛，做出一种很不情愿的样子：“给，拿去喝死，喝死了，免得连累我 。”

他的手里提着一壶酒，似乎很生气的低头看了一眼么么，又踢了一脚：“滚出去，一天到晚哭 哭哭 ...”

他恶狠狠的瞪着跑出去的孩童，一屁股坐在么么刚坐过的地方，扭头看了一眼相柳。

相柳正自顾自的喝着壶中的酒，一副很惬意的模样 。

“行，你厉害，明天再接着来！”他白了一眼，气呼呼地道：“你是真不怕死，可我小老儿要被你连累死！ ”

“我受罪，跟你有什么关系 ？”相柳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难不成，他让你跟我一起受毒？即便如此。你自己的毒物，你自己不知道怎么搞定吗 。 ”

剩老欲言又止，气呼呼的说 :“反正，我会被你害死的！ ”

“毒本来就是用来害人的，你这老毒怪一辈子都在鼓捣毒药，只有你害人，怎么还怕别人害你似的。 ”

“你以为我想来这鬼地方，小老儿本来一个人在那隐隐荒丘，只求有朝一日炼得那失情... ”剩老的话戛然而止，他捂着嘴，故作镇静地清了清嗓子，飞快地瞥了一眼相柳，有些尴尬地道:“小老儿是喜欢毒药沒错，但也没想过要去害谁，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吗？”

“没想过害谁 ？”相柳脸色一凛，冷冷地盯着剩老:“你这穿绿带红的老毒物也好意思说这话，你看看那么乖巧的么么，都被你的毒害成什么样子 ！”

“这百年间，被你毒成废人的孩子不止3个了吧，我希望么么是最后一个 。”相柳眼里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凶光:“我看么么现在也不太好使了，估计你也快把他榨干了，老毒物，你不能伤害他！ ”

剩老有点坐立不安，他用手扶了扶头上的花，大声道:“炼成绝世之毒，岂有哪么容易！怎么可以没人牺牲！”说着，脸色唰拉下来，不满地说:“你自身都难保，还管别人的事，放心。我也不想害某某 ，”

他突然想到什么，气呼呼地道:“你喝着小老儿的酒，还教训着小老儿，把酒壶还来。”

说着就伸手欲夺，相柳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只要不害么么，你在鼓弄什么药，不妨说来，或许我可以帮你 。 ”

“这事，你帮不上忙。 ”剩老语气一短。

“你也知道，我这辈子碰过的毒千奇百怪，绝对不比你少，你说来看看 ，或许我真能帮到你 。”相柳认真的看着剩老，他的脸苍白瘦削，浓透的眉下，一双眼晴如蕴深潭，有着让人魔怔般的引力。

剩老呆了一下，心中竟有些动摇，也许这妖怪真的能有法子，可这只是他与玱玹之间才可知的事情，他实在搞不准在毒还没成的情况下，可不可以泄露于旁人，万一有点那啥事，可不得了。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小夜毒明天还有两个时辰，你这条小命保不保不得住还未知！”剩老悻悻的站起身离开。

“老毒怪，你怕什么 ，你都知道我有今天没明天，况且还被关在这样的地牢里，即便放我出去，我也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妖，能坏你的事吗 ？” 相柳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剩老步子慢了慢，还是继续往外走，消失在石厅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