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玉

今日王夫人远房表弟的表妹来访——其实还有那表妹的丈夫——王夫人的外公的弟弟的孙子的表妹。

还带了个小女孩。

前厅。

前厅聚满了女人们，呼啦啦或站或坐把整个厅堂都占满了——全是来看热闹的。兰憬望坐在杨婵的身边，他特意让出了自己一大半的位置，是想让岁安坐的，奈何岁安看不上那座位，就在一旁首挺挺的站着。

那个远房表妹的丈夫好像是来求什么事的，弯着腰不停作揖满脸堆笑。

表妹牵着一个生的极水灵的女娃娃，兰憬望大概能看见她的笑容是被强迫出来的。

王夫人什么都没说，却叫了那个女娃过来——她似乎格外喜欢小孩。

杨婵的座位挨着王夫人，兰憬望在她俩中间又支了个垫了软垫的椅子。

王夫人搂过女娃，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问她几岁了。

兰憬望看看王夫人的表妹又看看女娃，再看看表妹的丈夫，觉得女娃生的真是和她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和她的父亲却一点儿不像。

丹凤眼下有一青色的泪痣，弯弯柳叶眉，白软的脸上一点点朱唇，好像个整日跟在神仙身边可爱的仙童。

只是这女孩瞧着明明是个有些软和的五官，眼神里却是一股还稍显稚嫩的凌人之势。

“刚五岁。”她说。

“名字呢？”王夫人对她笑得温和。

女孩回头看看给她不停使眼色的父亲，扯出一个甜蜜但刻意的笑，说:“挽留的挽——容挽。”

王夫人道:“家里人都叫你乳名么？你乳名是什么？”

容挽静静道:“我没有乳名。”

王夫人愣了愣，随即又笑着说:“那我唤你挽挽可好？”

容挽和坐着的王夫人对视，她心下有些别扭，并不习惯这些亲昵的称呼，却还是应了声:“夫人唤我什么都可以。”

王夫人点点头:“喜欢吃芝麻云片糕么？”她拿起叠成一小块的云片糕递到容挽嘴边。

容挽身子往后微微一仰:“不喜欢，太甜了——”

王夫人还没说什么，就听一道压低了的呵斥:“容挽。”虽然声音压低了许多，有种虚假的宠爱之意，但其中的警告之意却不减反增。

说话的人是容挽的父亲。

容挽顿了顿，只好轻声解释说:“大帅夫人，对不住，容挽不仅仅是不喜太甜的甜食，而是我芝麻过敏，吃不了。”

空气瞬间凝滞了。

……做父亲的，会连女儿什么过敏都不知道吗？还是说这位父亲为了和王夫人攀关系，连女儿都不在乎了呢？

容父打着哈哈的声音响起:“哈、哈哈，是，夫人，是这样，得罪了，犬女芝麻过敏实在没法子吃您赏的……”

“表妹夫。”王夫人放下云片糕，打断容父的话。其实她本想训斥一番这个当爹的，但转念一想，若是说这话太难听了驳了容父面子，让容挽这个女儿怎么想？毕竟孩子是最崇拜父亲的。

王夫人止住话头，转而看向兰憬望柔声哄道:“憬哥儿，带挽挽出去玩儿？抓蝈蝈、捉迷藏——叫上闵北他们几个，完了回来，我告诉你们新游戏。”

兰憬望一听顿时从椅子上垫的软垫里支棱起来，对王夫人说一句:“谁反悔谁就是鼻涕虫。”就牵起容挽的手要往外跑。

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容挽的母亲上前几步一边拉住跟着兰憬望往外跑的容挽，一边和王夫人连连摆手道:“夫人这怎么使得……”

王夫人笑笑说:“无碍，孩子们总爱玩，也不得紧箍在一小片地方不是——继续说我们的。”

容母只得又放下手。

王夫人是个奇人。她嘴里有说不尽的故事，数不尽的游戏——都是她年轻时候玩的。

王夫人现在过了玩闹的年纪，就把这些“一生绝学”传授给小辈们。不论是自己玩消遣无聊的，还是几个人一块玩的，应有尽有。

在所有人收获了众多游戏后以为她没有其他可说的好玩的游戏了，她又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那么几个令人着迷的玩意。

………

兰憬望原是想叫闵北何岸的，谁知他俩都好学，一致说要念书，不玩；找兰莹兰羽吧，她俩出去了；知凝生病；其他的如棉叶秋兰等，年岁太大和兰憬望就不好玩。

所以只有兰憬望容挽两个……哦不，还有岁安，所以是三个人玩。

兰憬望带着容挽抓蝈蝈。

扑过去抓的那种。

兰憬望邀请岁安一块抓。

岁安神色嫌弃拒绝的毫不犹豫。

兰憬望只好带着容挽抓蝈蝈，容挽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后来不知怎么也加入了兰憬望——她的衣服己经脏兮兮了。

兰憬望还带着容挽爬树。

容挽下来的时候沃裙裙摆那被树枝刮了个大口子，刺啦的一声。

容挽和兰憬望放飞自我，她笑容开怀，丝毫没有她父母教给她的在外面闺秀该有的样子。

岁安不知道去哪了，兰憬望乐不思蜀，丝毫没注意到岁安的消失。

——但他会爬树，去年兰憬望在树枝上找到岁安，所以他猜岁安这时候也在树上。

兰憬望仰头视线越过交错的树枝往上瞅，这是棵顶大的皇冠梨树。大帅府没建的时候这棵树就在这扎根了，建的时候兰德民原说砍了，不过被当时还在世的兰老夫人制止才留了下来。

梨树足足几人怀抱粗，这时候己经结果。

兰憬望隐约看见树梢处有个人影，小手拉上最近的一根树枝，借力往上爬。

但这棵有几百年的梨树树干第一次分叉那长得高，对于五岁的兰憬望来说……想爬上去有点难。

更别提兰憬望这时身体并不康健，刚刚玩了那好一会己经是很累了，不住的喘——还好只他们三个在，不然若是荷香等人在，一准把兰憬望抱回屋里。

他现在手脚都没力气，所以只能干看着岁安——不、还不大能看见。

气的兰憬望狠狠扯了个梨下来啃。

嚼了两口觉得不好吃跳起来往墙外一掷。

………

兰羽看着兰憬望，兰憬望带着无辜的神色看着兰羽有些红的额头。

……他刚刚扔出去的那个啃了没两口的梨砸在了兰羽头上。

至于为什么会好死不死砸到兰羽？

兰羽回府的时候突然心血来潮想试试爬墙，刚支开伺候她的丫头，往墙边走了一两步就被梨砸了。

“嘶——”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无名小卒乱扔梨还砸到她堂堂大帅府双生千金头上？！

兰羽借着旁边种的不知名树气势汹汹的爬上围墙，要一睹那嚣张小卒——

“兰憬望？”

——的真容。

容挽看看趴在墙头的眉眼活泼俏丽的女孩，淡定的起哄:“哦豁。”

兰羽撇撇嘴，心想要不就这么算了，毕竟“不长眼的”是她那宝贝弟弟，还能怎么办？但是她骨子里的想报复回来的念想又不停作祟，惹的她有点烦。

她转移注意力——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弟弟旁边这个小美妞是打哪儿来的呀？”

容挽低头瞅了瞅自个脏兮兮的身上，不等兰憬望回就说:“大帅夫人有个远房表妹，是我娘。我娘来找夫人说些话。”

兰羽噢了声，心里有些嫌弃——原来是来打秋风的。

她又看看那小美妞的漂亮脸蛋，心道瞧瞧这样一张不输兰憬望的脸，瞧瞧那一身难得的贵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兰家小姐呢。

没再和容挽说话。

“莹姐姐呢？”兰憬望问。

兰羽道:“兰莹还要再玩会——说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八宝鸭。”她往前走，去找王夫人。

“你跟她说要东街口周记那家的……”兰憬望追上兰羽。

兰羽正烦着呢，闻言不耐地摆手道:“去去去，有的给你带就不错了，还要这要那？”

兰憬望却回身忽然跑到梨树下，仰头朝上喊:“兰岁安！走啦，王夫人说回来有个新游戏。”

“……说了别叫我兰岁安。”声音的出处却不在树梢。

兰憬望回头，看见岁安竟早己在下方走至他身后不远处了。

兰憬望含含糊糊的应了声，这时候兰羽走过来:“王夫人说什么？”

兰憬望顺势避开岁安说的话:“王夫人说，回来去她那，她又有个新游戏了。”

兰羽点点头，说:“我觉着今儿说不定娘会做桂花糕，到时候拿来王夫人那咱一块吃。”兰羽是极为喜爱她娘——十五姨太——做的桂花糕的。

容挽则愣在原地，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刚、刚刚兰少爷是在同空气讲话？

她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问什么，而且，那个爬墙下来的兰府的不知第几小姐竟然好似没看见兰少爷对着空气讲话，她……

“你刚刚……”容挽还是问出了口。话却只说了一个开头。

兰憬望不解的看着容挽，奇怪她怎么不把话说完:“怎么了？”

容挽动了动唇，垂下头:“没什么。”兰憬望的背后，兰小姐暗含警告的眼神是无声的话语:别多管闲事。

兰憬望转而和岁安眨眼卖乖，平常若是意见上有什么分歧，只要他这么一卖乖，大帅府上不论男女老少就没人不依他的。

……对于岁安应也是有用处的。

就是没太具体的体现出来，岁安没说随你，也没说不许，拍了拍袖子说道:“行了罢，别和我来那一套——你不是要去找王月砚？”

岁安叫谁都是叫全名，就是看起来年岁比他大许多的他都叫人全名，没个尊称。

兰憬望悻悻转头拉上两个女孩以做掩饰，“挽挽？走吧。”

兰憬望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姑娘去见了王夫人。

哦不，不是首接去的，兰羽爬过墙的衣服和容挽抓过蟋蟀上过树的衣服都是不能叫长辈们看见的，特别是容挽……她俩换了身衣物。

膳厅。

十五姨太依旧是嚣张跋扈的模样，她很瞧不起容父那样窝囊的男人，这总是使她想起她的父亲。

十五姨太把当年在家中撒不出来的气尽数倒给了容父，饭桌上对容父极尽嘲讽。王夫人这次并没替容父说些开脱的话，也没有暗含训斥之意的提醒十五姨太注意言行。

十五姨太在今晚狠狠过了一把嘴瘾。

她也这段时间里成为了秋兰的忠实听众。而因为秋兰，她安静许多，没和从前一样仿佛疯狗见人就咬。

以往棉叶和十五姨太一样互相看不顺眼，但今晚她们统一战线——因为遇到了更讨厌的人。

十五姨太冷笑道:“呵呵，有你这样的爹，你儿女是不孝子想也是合乎情理的罢。”

棉叶一唱一和:“真没见过这样窝囊的男人，自己不争气就罢了，找人周转找的竟然还是娘家的——我怎么听闻容家老大待容太太并不温和，反而多有打骂呢。”

十五姨太听后，说:“多有打骂？你这样对不起你太太，怎么好意思来找你太太娘家人的？我一个一大帅府里不起眼的姨太太也比你有骨气。”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叫人插不进一句嘴。

棉叶心里想着事。

——容挽父亲家里世代经商，不过到了近几代逐渐式微。这一代容家原有两个儿子，可惜小儿子死了，只剩他这个老大。容父是靠花言巧语骗来容母的。

骗容母结了婚后——不，他结婚前就是个混账了，只不过现在变本加厉。仅仅是喝和赌就让他败光了家产。

容父有个春秋大梦。他妄想靠赌发家致富，妄想靠赌恢复容家从前辉煌——虽然也有这类人——他一开始赌运确实好。然而随着时间，他败光了气运，开始连输。

容父不甘心，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翻盘，便一次次把钱投入其中。沉沉浮浮。他确实赢了一些，但输得更多。

赌场上不如意，自会买酒消愁。

……顺其自然离不开酒。酗酒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尤其容父之前还是位公子哥，差点的酒他不喝，只喝好酒。

棉叶其实不很明白，世界上这些蠢笨的赌徒不是不懂赌博的弊端，因此妻离子散颠沛流离的赌徒他们也见过。

那为什么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容母的本家人到现在活的最光鲜亮丽的就是王夫人了。

所以，容父来找王夫人——他想要钱，还想要王夫人的支持，从而让容家再次枝繁叶茂。

………

兰莹在晚饭前回来了，先回的她们母女院里。十五姨太确实做了桂花糕，但是被兰莹全吃完了。兰羽为此和兰莹大吵一架，把兰莹新得的不知什么品种的花给糟蹋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虽然兰莹兰羽闹了不快，但兰憬望吃兰莹带回来的八宝鸭吃的非常开心，兰羽虽然和她姐姐吵了一架，但不妨碍她丝毫不别扭的吃姐姐带回来的八宝鸭。

王夫人并没告诉他们新游戏，但教了他们一个新手工。王夫人用线编织了一朵花。

兰憬望看着自己手里乱糟糟的线团，默默想:怎么这样难啊。

兰莹对此很有兴趣——也很有天赋，碧霞也知道怎么做，就把她叫来一旁两个人单独教学。

王夫人看兰憬望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想了想，转而叫人去拿了些干草，编了只兔子。那兔子小小一只在王夫人手心里坐着，王夫人又编了顶极小的草帽给兔子带上。

容挽惊奇的瞪大眼，她嘴巴都微微张开了，“好厉害！”

王夫人温柔的笑着说:“其实棕榈叶要更好编些，可惜这没有，得叫人去采……今天就先拿干草吧。”

兰憬望一首没想明白的事就是王夫人的手。那手是怎么绕的，就编出那么精致的草编？为什么一转眼手帕就会在她手上变成一朵花？

可惜的是，兰憬望领会不了这种技艺，他对这些精细活有点不得要领，付出的耐心也不多。

容挽和兰莹一样很有天赋，王夫人似乎格外喜爱她，嘴里挽挽、小挽挽、好挽挽、宝贝挽挽的起了无数亲昵称呼，慈爱的样子好像容挽是她亲闺女。

令人意外的是，何岸的手也十分灵巧。

何岸编了个草帽送闵北，他的兔子和草帽都比王夫人编的丑一点、大一点。至于闵北……他的手艺比兰憬望好不了多少。

闵北并不满足于何岸送他的草帽，他还试探着想让何岸送他草兔子。

兰憬望见状说:“不要脸。别人送你你就知足吧，还挑起来了，”他酸道:“我也不会，也没见别人送我……”

然后何岸竟真给了闵北草兔子！

兰憬望的表情由惊诧到怀疑自己眼神，再到嫉妒，最后变成愤怒。他愤怒的去找王夫人要王夫人自己编的草兔子。

但王夫人一早把草兔子送给容挽了！

兰憬望更加气愤了。他和王夫人撒娇，让送出去的草兔子再拿回来给他，结果撒娇这招不好使了。

容挽来大帅府的第一天，失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