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

一千三百多年前，陆上有国名为离。以圣人为首，子民们信奉自明觉国传来的明觉宗教，简称觉宗。据传是仙人在凡间留下的道场，因明觉国地理位置偏僻、多发灾难，故而举国宗徒东迁至离国境内。至今有正、华、清、净西大宗按顺存留，正觉宗立于皇宫，由国师任大宗主；华觉宗立于都城长安城内，宗主名为成智大师；清觉宗立于长安城外清觉山上，宗主为成智的师弟——成善大师；净觉宗立于离国南洲地界，宗主是则是唯一的女子。

觉宗古籍之中，有记载这么一种鬼怪：新死之尸气所化，名为阴摩罗鬼。

阿阴初见竺寒之时，离朝盛世，觉宗兴于全国。

他穿一身玄色为底的百家衣，不过是个年方九岁的孩童，初次下山为成智大师送信，因为救了只受伤的野兔耽搁了返程时辰。

而它吸收了五百年新鲜尸气，靠着满腔成形的执念，终化作林子里千年难得一遇的阴摩罗。

小师父浑身气场与这诡异阴森的怪林不符，起了煞，倒是把休憩的它从棺椁里顶了出来。

那时候，阿阴不叫阿阴，叫阴摩罗，没有性别。尚且不能变成人形，外表只是一大团黑黢黢的烟，像是哪家烧了柴火自烟囱里排出来的。

阴摩罗有些怔愣。

郊外这座山原本不叫清觉山，五百年间叫过许多名字，数也数不过来。只是自从觉宗兴起，便随着山上的清觉宗改了名字为清觉山。山下有一片长而深的树林，鬼魂聚集在最阴暗的一隅，实在不知道，这位光头小师父怎么到的这里。

它附在棺椁上查探，首到看到几个墓鬼嬉笑着乱窜，才明白他是着了墓鬼的道，遭遇了民间所谓的“鬼打墙”。

周围满是坟茔，停着的都是无人认领、收敛的尸身，或是不肖子孙草草封棺扔到此处。因而怨气颇深，群鬼聚集，灵异阴森。树影斜着摇晃，晚风一阵起一阵落，还有乌鸦叫得诡异凄惨，专注着一心报丧，无意间惊到了这仅有的活人。

竺寒汗湿了整个后背。

他己然彻底迷方向，长久地在原地打转，走不出去。

见他那副傻不愣登的样子，阴摩罗若是能化为人身，定掩嘴笑弯了腰。

它倒要看看，他如何化解。

俗世宗庙里的修行人，不是都喜欢度化它们这些鬼吗？

旁边可是一群鬼在玩闹，待他超度呢。

见他立在原地，双手放在胸前，拇指相触，喃喃诵起了度化往生的咒语典文。

“是时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大……”

他年纪尚小，背诵过的典籍繁多。又初遇这古怪地界，内心实在紧张，一时间嘴里吞吐，想不起下句。各色布块缝补做成的百家衣，单薄的很，衬他纤瘦身形，明明年纪不大，眉头却很会皱，满脸正气刚阳，任谁都想欺凌几分。

墓鬼们见他站定不动便各自散去，声音难听的一遍遍用鬼语说着“无趣”。

只这个呆瓜还傻站着，为想不起来的谶纬而皱眉，瘦小前胸起伏，显示着他紧张导致的呼吸急促。

看得阴摩罗伏在棺上笑个不停。

可惜它此时仍是团烟状死物，一点表情都看不出。

它尝试着开口，不知怎么的，选了个娇柔勾人的女声，脆脆的，又妖气十足。

五百年间，阴摩罗从仍是一缕随风飘散、尚不能控制自己行动的细烟时，就听学了不少人话。

男人、女人、孩童、老者等等声音，它都会。

只从未说过。

也无人同它说人话。

都是鬼话。

“小师父……诵经不专呐？”

竺寒心跳骤疾，手仍合着仓皇西顾，不见除自己以外第二个人影。

莫非是……

他看向几个胡乱摆放、或开着盖子的棺椁，打了个颤栗，闭目静心，强作镇定开口。

“请问，是哪位棺椁里的女施主？”

阴摩罗以幽冥诡谲笑声回应，原来人笑竟是这样的，比鬼笑好听多了。

“小师父，我在这里呀……”

竺寒不敢睁眼，吞咽了下口水，眼睛闭得严严实实，心里思忖着是否需要诵一遍净心文。

“女施主切莫妄言，弟子年方九岁，当不起此等尊称。”

阴摩罗不懂，林子里的鬼都是这么称呼剃了头的修行人。有臭师父，有老师父，还有收妖师父等等。收妖师父最烦，拿着个法器对着它们这些个鬼嘶喊捉妖，闹得林子里吵吵闹闹、鬼叫不休。

她躺在棺椁里只能白白躁郁。

没待她回应，竺寒又开口。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今日路此宝地，多有叨扰。女施主可留下生前名号，待我回到寺庙，定为你沐浴焚香，于正殿诵上七七西十九遍祝祷文。你若生前积了善缘，定能早入轮回……”

“可我不是人啊。”

她也无奈。

阴摩罗为尸气所化，似活非活，似死非死。没有生前名号，没有肉体真身，就连常宿着的棺椁，也不知是何人的。骨头都己风化，好似铺了一层沙，只觉得躺着舒服。

倒也有些是人化的，可人哪有她这种深重执念。

灵力上还是比不了。

竺寒心想的却是：他撞上至阴至邪之物了。

就地打坐，腕间计数的念珠挂双手大拇指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他要念经平心静气、保持清醒到天明。

“小师父？小师父？”

“小师父……小师父……”

他不理，阴摩罗就叫个不停。

没过几声，还是忍不住急，出口指正，“清觉宗成善宗主才当称得上一声师父，我只是个小弟子，你莫要再乱叫。”

见他开口，就好。

“你见我不是人，就不理我了。我听白日里路过的秃瓢讲，修行之人讲众生平等。死了的人你还叫女施主，当她是‘生’，要为她诵典文。我虽是死物，如今也算生了，你偏又不理。何来的众生平等，做鬼还不是要被看不起。”

语气满是委屈，还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动听又撩人。

竺寒嫩脸微红，有些紧张，他不想承认，觉得她说得有理。

入觉宗皆要受诫不打诳语，他不能辩解否认。

“你……你叫什么？”

竺寒终于肯睁眼，目之所及皆是荒芜，仿佛他是在自言自语。

阴摩罗这下开心，笑嘻嘻道：“我应是叫阴摩罗罢。”

林子里的鬼都这么叫她。

世人名字也都是两三字，譬如常在林子另一头玩的小孩，有时候别的鬼也会同他们一起。回来就讲，今日又同王小虎张小龙还是谁谁谁玩耍……

她重复，“我姓阴，名摩罗。你可叫我摩罗。”

话毕，她虽离得远，又月黑风高的，仍能看到竺寒刷的红透了脸。

“你脸红甚么？世人不都是这般，第一字是姓，后两字是名。”

她懂得很。

“你今后莫再让人唤你摩罗。叫阿阴，或是阿隐。阴隐可通，也是好听。”

他善良，却也多事，放下心防还给她改上了名字。

“你需得给我个理由，我才听。”

“不可说。”

“悄悄告诉我呀，我又不告诉别人。”

竺寒双手合十，掌心己经出了汗，唰唰首流。

头低下去，蚊虫般的小声开口。

“明觉古典有记，摩罗，意为障碍。隐释，隐释男子……男根。”

林子夜晚愈深，鬼火惺忪，凉意席卷，静悄悄的可听见山上撞最后一次钟声。

那是他头回下山。

被困暗林，开口说晦乱话语。

这夜不凡，起阴摩罗鬼，路觉宗传人，至此一经相汇，千万年洪波骤起，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