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年画眉红

半个月相安无事，只闻得院内终日鸟雀婉转，虫鼓蛙鸣的声音也逐渐稀疏。

立冬了。

北方有句谚语：“立冬补冬，补嘴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到了冬季就该好好享受这一年辛劳的成果了。立冬这一天，无论贫富，都要吃饺子，还一定得是肉馅的。

方府的下人丫鬟早早起来打扫庭院，包饺子，熬羊汤。暖乎乎的入了人的口，便入了人的心。

有好事者点燃了一挂鞭炮，扔在自家院里。辟辟卜卜的鞭炮声惊起了沉睡的清晨，火药的硫磺气，熬煮的蒸腾水汽和清晨寒凉的雾气交混驳杂，刺激着每一个人的鼻子，也刺激了每一个人的心。

她睁着黑色的眼瞳，木然地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将裹在身上的被子又紧了紧，整个人缩的小小的，看不出悲喜。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云未裹挟着一身寒气，却掩不住脸上的喜悦：“画眉，画眉！今天可是立冬呀！莫要再赖床了，快些起来吃饺子！”

缩在被子里的小小人纹丝不动，似石像一般。

“画眉？”云未犹疑地叫了一声，有些担心地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并未察觉发热，便松下一口气来，

“小画眉，快起床了，莫要再使性子了，大家已经陆续在中堂候着了，我和你培初哥哥专门过来喊你的”

听到他的名字，她木然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眨巴眨巴眼睛，语气娇憨地笑道：“大姐，刚刚睡醒，有些呆，没听见你进来”

云未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好了，快些洗漱，我帮你穿衣服”，给她添置的衣服不是新的，倒未染旧色，是有些姑娘嫌款式复杂，穿戴麻烦，久置不穿的衣服。

用一个姑娘的话是“这衣裳模样虽好，但穿戴麻烦，版式又小，须得身量瘦小的才穿了好看”，她身形单薄，正合适。

好容易穿戴整齐，云未牵着她的手走出屋门，门外的他早已等候许久，有一层薄薄的露珠挂在他的眼镜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她看着他有些瑟瑟发抖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他有些尴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她一手挽住大姐的手，另一只手腾空，似乎是想要抓住他的手，他犹豫地伸手过去，却被啪的一下打落，旋即又扯住他的袖子。他无奈，只得一同前往。

中堂灯火通明，偌大的长桌上摆放着简单但并不粗糙的饭食，中央的大盘饺子尤为醒目。

诸如四碟四碗，八碟八碗之类的凉热菜在早晨是不会出现的，桌子上有个大皮薄的饺子，热乎乎的羊肉汤，两小盘用作清口的凉菜，醋壶和装有辣椒油的小碗。

老爷和夫人笑呵呵地坐在上首，看着热闹的景象和陆续前来的儿女们，在这个有些寒冷的立冬日平添了些暖意。

烛光暖黄，两大一小的身影缓缓走来，正是姗姗来迟的三人。老爷清咳几下，席下众人皆静默。老爷声音缓慢，音色沉稳：

“今日是立冬，也恰逢我儿培初生辰，如此时节，不能不庆贺。一庆冬日始立，丰年富足，二庆我儿生辰，阖家同欢，三庆”说到这儿老爷眼神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画眉，“今岁添人，来年吉祥。”

大家沉寂了瞬息，转而欢腾起来，高举酒杯，恭祝老爷夫人身体安康。老爷笑着挥挥手，示意可以用饭了。

众人欢笑嬉闹，言谈甚欢。他拨开众人的筷子，夹起饺子送到她的碗里，她看着他筷子上的热气掉落入碗，有些脸红。

“立冬的饺子呀，配上现炸的辣椒油，是真的香”他冲着她说道，咂咂嘴，一副美味的样子。

他伸长了手去探盛有辣椒油的那个小碗，袖子却浸到了羊汤中。“培初哥哥，你的袖子……”“哎呀！”他慌乱跳起，赶紧远离了那碗羊汤，手里还抓着那盏辣椒油。

他摇摇头，从盏中舀出一勺，淋在她的碗中。她盯着红中透黄，黄中透亮的油在洁白的饺子皮上蜿蜒流动，喉头也轻轻的咕了一声。

夹起，入口，咀嚼不过几下便不动了。激烈刺激的感觉在她的口腔炸开，她感到有些微痛，也很新奇。

他看着她鼓着腮帮子不动，而后又食欲大开似的大吃，脸被辣红了，粉扑扑的，额头上有汗珠沿着细长的眉梢滚落。他没由来的想到了雨霁的桃花，也是粉扑扑的，挂着水珠。

大姐云未看在眼里，取出一条手帕悄悄递给他。他会意，接过来，待她吃得心满意足后，稍稍扳正她的脸，轻轻擦拭着少女额头鬓角的汗水和唇边的污渍。

她和他贴的很近，只看得到他儒雅温和的眸子，嗅得到他干净温暖的气息，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脸红的发烫，他只当是辣椒的缘故，依旧仔细地瞧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擦拭干净，她低低地道了声谢，便和众人告辞离席了。她快步走出门，寒凉的风吹拂过她火烫的脸颊，她才感觉心神镇定。

回到屋后，她支颐而坐，满心满眼都是他儒雅温和的模样。她知道，她确是动心了。她暗暗把心事藏下，就像埋入落叶中。

此后一年，他们逐渐亲密，春逐桃花夏听蝉，秋摘枫红冬赏雪。他教她诗词曲赋，讲其背后的故事，这其中有些哀婉动人，有些大气磅礴，有些国破家亡，有些求而不得。终于一日，他被老爷唤走，说是要他去更北的方向行商。

临行前，他又给她讲了个故事，唐代王昌龄的《闺怨》，四句二十八字，却道尽闺中怨愁之情。

她望着他，忽然问道：“那闺中女子为什么有如此深的怨？”“那必然是有如此深的情了”，他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遥遥传来了车队催促的声音，他便闭口不言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静谧的夜空中当悬明月。不知是谁今日娶亲，一朵朵烟花在夜幕中争先恐后地绽放，她含笑，埋下头，低低地吟道：

“春风迟迎窗，桃木露凝香。举目烟花满，眉间寂寞长。哥哥，不知道我这首，可有《闺怨》的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