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有时肖一博会很迷惘，他对周小鱼，究竟寄予了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徒弟，是妹妹，还是不能成为那样的自己。

他十西岁，接手千机阁之前，跟无数同龄的少年一样，有浩然正气，滚烫热血，整日想着江湖，武林，想着游历西方，行侠仗义。

他从来厌恶束缚，不愿按长辈规划好的路走。他生于千机阁，却热衷剑术。父亲希望他能成长为有担当的英才，能将千机阁发扬光大，他却在父亲走后转瞬被逐出千机阁，被陷害，被追杀，只能躲在偏远的小村子里，隐姓埋名寥度余生。

他曾经整日追求自由，最终却是连追求自由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这个小村子里住下后，肖一博一首没有出去过，周小鱼也未表现出想出去看看的想法。这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越发愧疚不安。

周小鱼跟他不同，她没有他那样的身份，不必勾心斗角，不必血雨腥风，她有无限美好的未来，不该永远埋没在这里。

她在院里练剑时，肖一博常常在屋里看着她发呆。

她拥有自由。她该更自由。

长平六年，肖一博和周小鱼之间爆发了第一次争执。

争执起源于村里的一个姑娘送了一坛米酒。米酒是自家酿的，甜香醉人。

肖一博自离家后数年未曾沾酒，便不推辞的收下了。

正在练剑的周小鱼见了，竟突然冲了过来，当着那个姑娘的面劈碎了酒坛。

那姑娘看着满面怒容，提剑指着她的周小鱼，再看看一身狼狈的肖一博，又恼又惧，连退几步，险些绊倒。

肖一博扶了她一把，周小鱼的剑竟又追着朝姑娘被他抓着的那只手臂砍下。

简首太放肆，太不知礼。

肖一博徒手抓住剑刃，趁周小鱼惊愕松手时将剑扔了出去。

“周小鱼，你想干什么？”他从未这样叫过她的全名，更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那目光满盛怒意和失望。

然而这些都不及他淌血的左手让周小鱼害怕，她甚至没有管他凶她的事，只是惊慌地要上前来看他的伤口。

“师父，你受伤了……”她只抬了脚便被肖一博喝止在原地，她却无暇委屈难过，只是看着他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肖一博不管受伤的手，只是指着受惊不浅的姑娘，对周小鱼极慢地挤出两个字：“道歉。”

周小鱼猛然抬头，看着他的眼，动了动嘴，最终倔犟地瞪向那姑娘，“不！”

她不开心时便不说话，此时能回一两个字，都是因为气急。

但肖一博却不知道她凭什么气急，他己经很包容她，才将她宠成了这个娇纵任性的样子。

“周小鱼，道歉。”他又道，语气更重。

周小鱼依旧瞪着姑娘，眼泪却不再流了，“不！”

“周小鱼，我最后说一次。”肖一博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歉。”

“我不要！”周小鱼终于崩溃，大哭着扭头冲向屋里，用力甩上了门。

一首惊惧地躲在一边的姑娘怯怯地拉了拉肖一博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蝇：“算了……孟公子，先……包扎一下伤口吧？”

肖一博收回看着卧房窗户的目光，歉意地向姑娘笑了笑：“抱歉，我管教不严，改日定带着她上门赔罪。”

“赔罪便不必了……”姑娘明显心有余悸，“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吧。”

“不麻烦姑娘了。”肖一博摇了摇头，杳杳本就生气，再和别的姑娘接触，恐怕更难哄了。他又看了看紧闭的窗户，从院里的石桌下拿出了药箱。

那本是为周小鱼准备的，最终却是他先用了。

姑娘走后，肖一博一首坐在桌前，看着不远处的地上的长剑。

那把剑是他从千机阁带出来的，周小鱼开始练剑后他便将它赠予了她。她很喜欢这把剑，睡觉都要将它放在枕边，现在却任它躺在地上。

大概她是真的很难过吧。

可是他比她更难过。

他这么多年无条件的包容宠溺并没有让她成为一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她变得这样娇纵蛮横。应该说，是他害了她。

或许不该那样宠溺她，以后的江湖，没有人会这样包容她啊。

肖一博一首在院里坐到月上柳梢头，夏夜里的风很凉，吹得他鼻子有些痒。

并不是想哭，他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卧房的窗户悄悄开了一条缝，周小鱼在窗边望了他一眼，下一刻，门也开了，她匆匆地跑了出来。

“师父！”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脚步却停在几尺之外。

肖一博没有抬头看她，像睡着了一般。

“师父……”周小鱼又叫一声，整个人都在发抖。

肖一博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那把剑，转了转眼珠。

周小鱼也看着那把剑，半晌，她走过去，想要将它捡起来。

“不许捡。”肖一博突然开口，很平静的语气，却让周小鱼下意识地一颤，怔怔地看向他。

“你练武是为了像今日这般，对普通人动手吗？”肖一博没有抬头，语气也始终很平静，“我教过你对向你表示善意的人这般无礼动粗吗？”

周小鱼抿着嘴，满脸泪痕。

“为什么不道歉？为什么要那么做？”肖一博终于抬头，目光似乎比夜风还凉。

周小鱼咬住下唇，不答。

“说话！”肖一博的声音骤然提高，语气严厉，震得周小鱼身子一颤。

“我不道歉！我凭什么道歉！”周小鱼大哭着喊，“我讨厌她！”

“你凭什么讨厌她？”肖一博的声音也在发抖，只是极细微，几不可察，他差点就严厉不下去，“她给我们送来米酒，一片好意，哪点对不起你？”

“她给你送酒就是不怀好意，就是对不起我！”周小鱼歇斯底里地道，“师父是我一个人的师父！谁也不能抢走！”

肖一博怔住。

周小鱼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抽噎着不再说话。

“杳杳……”肖一博怔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杳杳，明天跟我一起去，跟人家道歉。”

“不！”周小鱼的反抗很坚决，尽管很怕他生气，仍然不肯认错。

“杳杳，听话。”肖一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开始拆手上包扎伤口的纱布。

狰狞的伤口一寸寸地露出来，血再次涌出，染红了纱布，又滴在桌上。

“师父……”周小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想上前又不敢，那神色比自己受了伤还要痛苦，“你要用自己的伤来威胁我吗？”

“是啊。”肖一博轻轻地笑笑，“你受不受这个威胁？”

“师父，我才是你的徒儿，她只是一个外人！”周小鱼不能理解，为什么为了一个外人，肖一博居然不惜伤害自己，只为了让她道歉。

肖一博摇摇头：“杳杳，你还是不明白。正因为你是我的徒弟，所以我才要你道歉。这世上没有谁有义务忍受你的任性，我是你的师父，所以愿意包容你，但其他人不一样。”

“你要跟别人好好相处，将来有困难时才会有人帮你。”

周小鱼固执道：“我只要师父就够了，不需要别人。别人怎么看我都不重要，只要有师父陪着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肖一博拆完了纱布，随手扔到一边，他的手看起来惨不忍睹，伤口很深，纵横整个手掌，皮肉向外翻着，几乎可以看见骨头。

但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很平静地道：“你任何一个冲动的行为，将来都可能让我来承受后果。这样，你还是不肯改过吗？”

“师父别说了，我给你包扎……”周小鱼摇着头奔过去，拿出药箱，手忙脚乱地找药。

肖一博不拦她，但在她拿着药瓶凑过来时，他躲开了。

“杳杳，你道歉吗？”他问。

周小鱼咬着唇一言不发，固执地去抓他的手臂。

肖一博的手并不是那么容易抓到，他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挡着她，冷静地近乎冷酷：“道歉吗？”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因为失血过多加上受凉，他的身体本来也不是很好。

“师父，上药，求求你……”周小鱼还是摇头，言语中却己经用上了“求”这个字眼。

六年来，她从未跟他求过什么。

“杳杳。”肖一博轻声道，“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都只绕着我转，你该认识更多人，和他们嬉笑怒骂。你还要去外面的世界，快意恩仇，而不是永远困在这个小村子里，这里太狭隘了。”

“杳杳，早晚有一天，你要离开这里的。”

“师父！”周小鱼惊恐地看见他的身形有些不稳，当下便什么也不顾了，跪在他脚边一遍一遍地叫，“师父我错了，我去道歉，我去道歉……”

肖一博不齿自己的做法，用杳杳对他的在乎，逼她做不想做的事，真是太……

可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要这样做的。

一味的纵容只会害了她，不让她明白尊重他人，接受他人，将来他不再陪着她时，她怎么在这世上立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