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至长安

年关，宫中大事琐事不少，六部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礼部，几乎脚不沾地。

故而，御赐的那一桩婚事，在京都里传得满城风雨之后，看起来竟像没了下一章回，颇有些仓促完事的意思。

入夜，宫内鳌山灯亮，鞭炮不绝。

漠北战乱对宫中辞旧迎新没有任何影响，依旧热闹如常，毕竟边境的血，还流不到宫里来。

除夕当日雪停了，苏念瑶申时便进了宫，今夜，他需在宫里参加筵宴。

皇宫里大摆筵席，皇亲国戚齐聚兴和殿之内。苏念瑶的身份算是宫里宫外默认的特殊，他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子那一列当中。

瑞明帝称座下皆是一家，不必多拘礼，今夜无君臣，只有血亲。加之宫中热闹非常，鞭炮烟花不停，觥筹交错后，心防就这么卸下了。

几杯美酒落肚，让人头脑昏沉。

今年这酒，名为竹凤液，是从蜀地运过来的，据说是以生长中的竹子作为酿酒器物酿造而成的。色泽晶莹剔透、竹香浓郁，口感清爽纯正，香飘十里，实属稀世珍品。

今夜，皇帝将这酒赏赐了下去。

坐在苏念瑶斜对面的那一位身形富贵、慈眉善目的老王爷眼瞧着就红了脸，双目迷离，手里还举着一个酒杯，舌头都打不首了，“好……好酒，不愧是闻名天下的竹凤液，真真是飘香十八弯，入口久不散。”

瑞明帝看起来心情甚佳，听到此话欲追加赏赐，招了招手，冯承恩立马躬身到了他的侧旁。

然而，赏赐还未说出口，那老王爷又接着说话。

“想当年，就连不喜杜康的人仁德太子也对这竹凤液青睐有加，父皇赏赐下来的那几坛，他宝贝得不得了，珍藏至大婚才舍得拿出来。”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鸦雀无声。

这逍遥了大半辈子的荣亲王真是喝昏了头，连如今是哪朝哪代都给忘了，待身旁人暗示了好几回才敛了神色。

苏念瑶那握着酒杯的手指稍稍蜷动，眸子低垂，眼尾晕红，若明若暗的眼神让人看不清。

然，此时，座上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皇帝和这身份尴尬的太子遗孤。

瑞明帝面上稍沉，略过苏念瑶的眼神停留不过一瞬，随后微微一笑。

熟稔龙颜的冯承恩未听到半句话，竟也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原位。

“允安，你认为此酒如何？”瑞明帝慢悠悠地问了苏念瑶一句。

兴许是一旁的烛火烧得太旺，映得此时的苏念瑶的脸尤其稚嫩，他唇上一弯，道：“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日日美酒，自是人间好滋味，若是皇叔再多赏我些，此酒便更佳了。”

瑞明帝哈哈一笑，右掌一挥，“冯承恩，还有多少，都给这小子满上，喝不完的带回去喝。”

“那侄儿多谢皇叔。”

“允安，是朕，赏你的。”

“臣叩谢皇恩！”

经此波澜，席上冷清了不少，谁敢试探到此刻的大悦龙颜。

皇后见状打笑了几句，才让氛围稍稍缓了下来，“皇上，前阵子臣妾筹备这宫中宴席间隙，见了一回臣妾那外甥女，那姑娘拔得如此快，竟如我一般高了。臣妾想着，也该给她物个佳婿了，问了一圈，竟也没听她说出个中意的，臣妾为她这事儿忧着呢。”

瑞明帝闻言稍稍点头，眼中只盯着冯承恩给他夹来的糕点，幽幽开口：“婚姻大事，确实该谨慎些。”

大魏自开朝以来，皇后之位向来是由京都城东的殷家女坐的，多年来从未有过意外，致使朝中许多重要官职都为殷家势力把控着。

这大魏的天下，多年前险些就姓了殷。

然而这一成规自瑞明年间被打破了。

淳祐二十七年，事发突然，谁也没料到出身低微的瑞明帝忽地在那宫乱之夜杀开了一条血路来。瑞明帝登基后，取年号瑞明，执意要立曹妃为后无果，转头就立了朝中一名六品武官的女儿为后。

实在太快，这一棋下得让殷太后措手不及，她连人都还没来得及往瑞明帝身边塞。

至此，殷家皇后的历史结束。

瑞明帝为了制衡外戚，一步一棋走得又快又狠。

如今皇后提起她母家女的婚姻，不管目的是什么，不管她是看上了哪位皇子还是哪家贵人，此时都必然会引起瑞明帝的猜疑。

然，话音刚落，苏念瑶的喉间骤然一紧，低敛的双眸轻微一颤。

殿内适龄的皇子王爷甚多，但苏念瑶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合适作为一颗棋子，一颗被皇帝拿来分散皇后母家势力的棋子。

旁侧众多皇亲贵胄均没看向瑞明帝，但谁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在这短短的间隙，殿外爆响的烟花似乎也入了这席面上，隔着远远的距离似乎很安全，但保不准那火星子就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皇后母家的势力在如今朝中并不算突出，至少还没有达到让其他人产生与其扯上关系的念头。

但有一点，如今萧家紧握兵权，若瑞明帝并非是想制衡皇后的母家，而是想扶持起一股新势力去与萧家抗衡。

若真是如此，这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坐在苏念瑶前方的二皇子赵炆思虑了片刻，犹豫间慢慢抬起了下巴。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瑞明帝先他一步给了回应，视线越过了他，在今夜第二次落在了苏念瑶的身上。

“允安今年也二十了，也该收敛些心性了，朕见你整日安闲懒散，给你把王妃定下，也好让你多担些朝中事务，替朕分分忧。”瑞明帝慈爱又严正地对苏念瑶说。

其实，苏念瑶今年二十有三了，朝中似乎很多人都忘了他那消失了的三年。

在瑞明帝的视线落到苏念瑶的身上的前一瞬，苏念瑶己经换上了一副苦恼的面容，他似哀怨地说：“哎呀，皇叔，我府里人多着呢，没王妃我乐个自在。我才不想有人管着我呢，我就想当个闲散王爷，在皇叔您的庇护下逍遥一辈子。”

“胡闹！”

瑞明帝甚至都没有多找一个理由，他只用了两个字示了龙威，亦表了皇家难得的慈爱。

苏念瑶明白，他这一遭，和吴道子一样，躲不掉，至少在御前甩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