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皎皎

路途中，我有意吩咐车队放缓行程，我怕于归随车而行，大病未愈，身体吃不消。

我本想命他协助车夫赶车，以此为他缓解长途压力。

“公主恕罪，臣不会赶车。”

他当着众人，恭敬拒绝。

我当时抿着嘴，又气又无可奈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就是故意要拒绝我的关心，划清主仆有别。

他这么一作揖一回绝，我再无法在明面上安排他轻松点，什么也做不了的我，只能在途中旅居驿站时，趁人静时跑去看他。

但他也没有一次为我开门。

“夜深露重，请公主快些就寝吧。”

他就这样，一次次赶我离开。

起初我也会乖乖离开，我想或许他觉得自己身体残疾，羞于见我，或者更严重，他后悔一时冲动，记恨我之前不愿意相见。

不管因为什么，他不想见我，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他的伤心事。

可是久而久之，他脸色还是那般苍白，我时常怀疑，御医嘱咐的药，他究竟有没有认真喝。

于是后来，我虽然还是叫不开他的门，可也犟在门外，固执地坐在门前台阶上。

“公主在此，于礼不合。”

“我是公主，我在哪里，都合礼。”

“公主在此，恐会伤及公主名声。”

“我是公主，岂有人敢胡言造次。”

“公主……”

他还想说什么，可我己经眼眶发酸，心里很不好过了。

“晏清。”

“公主！”

即使在以前，我也很少很少会称呼他以名字。

我总习惯像小时候父王第一次将他带到我面前时一样，叫他“世子哥哥”。

我知道这两个字若被人听去，是怎样的灾难，果然，他情急之下，打开了门。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又不争气地哭了，明明来找他前，我暗暗鼓励自己千万不要哭的。

“公主看到臣了，”

夜很黑，月亮也只弯弯一角，除了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冰凉，我什么也分辨不出，

“如公主所见，臣无恙。”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知他好好站着，也许无恙。

我站在那里，好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连个称呼，我都选不出来。

“公主，臣唤于归。”

他了解我，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颤抖地吐出一口感觉从不属于我的肺腔的气，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害怕他下一秒又会关上门，于是赶了两步跑上前去，用身体正正挡着门。

我衣袖带起的风浪，将我半挽半散的发丝带向了他的方向，顺着发丝回落的弧度，我看见他松懈衣衫下裸露出的胸膛。

一时间，我又羞又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来前，我准备了很多话要说，可是，可是，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也一句都不合适。

我正在原地僵立，夜里凉风很快将我脸颊上的眼泪抽去温度。

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指却悄悄在我脸颊上轻拂而过。

很快很快，我都没反应过来。

我痴痴抬头，痴痴看他。

我企图在黑夜中发现他那双漆黑发亮的明眸，可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并没有首视我。

就连在黑夜中，我都能想象他是如何恭敬地低垂双眼。

“公主，臣明日，会遵命赶车。”

他最后这么说。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但是那夜因为他那样说，因为他主动为我擦掉眼泪，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约一月余，我终于抵达玄国都城黄城。

在这片传闻中与我盈王室截然不同的土地，天子臣下虽以国礼迎接我，我还是从他们睥睨我的眼神中，感到了不屑与敌意。

对于他们的无礼轻视，我回以异国贵客的视而不见。

我此时的高傲，并不是装的。

我生来就是天之骄女，高贵与淡定，是我最驾轻就熟的姿态。

走过群臣，踏上台阶，走向社稷殿。

步履坚定，嫁衣长摆抚地，风光无限。

也是在那一天，我见到了我此行要嫁的男子。

他是玄王第六子。

玄国帝君有十二子，而六王子刚过冠礼，少年武将，且为嫡子，因而深受陛下器重。

我落落大方地首视他，丝毫不畏惧一位陌生男子的打量。

他长得比我想象中更加出众。

英姿挺拔，风度翩翩。

他眉眼之间，不见一丝嫡子的傲慢之色，虽与我一路收到的侧目打量不同，但他的礼仪得当，与其说是谦谦有礼，我更觉得他是对我漠不关心。

他确实对我漠不关心。

我们成亲那天，当宾客散去，我二人于红烛曳影中独处，他也没跟我多说一个字。

即使是在端起我从小当玩具的鸳鸯酒壶时，他也一点表情也没有。

所谓鸳鸯酒壶，是为酒壶中可盛两种酒水，以壶柄处机关分流。

我默不作声地看他用鸳鸯酒壶斟交杯酒，递予我时，他露出了微笑。

身为武将的他，眼中流露出这样不经意的狡黠，虽不违和，但出乎意料。

我是盈国公主，这样的王室玩物，我作为公主怎会不知，他作为王子又怎会以为我不晓？

他拨动机关时，甚至未曾刻意回避我。

他忌惮我身份，算不上什么能惹我不快的事，反而他此刻的“坦诚”，让我对他流露出的冷漠寡淡有所改观。

早就听闻玄国以权力至上，每个王子各自为战，从小就满腹心眼。

我是邻国公主，对他来说，和我成婚，是他的父王下达的任务，礼节做到位就成，投入哪怕一点情绪，都是多余。

这杯酒，我当然会喝。

不过，我也没有像一只乖顺的小猫一样，只喝下作罢，第一次被卷入权力的纷争之中，我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觉得很好玩，竟然情不自禁地，在嘴角弯起了一个放肆的弧度。

以前，我向父王撒娇时，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脸上挂着粉红的笑意，微微抬眸，定睛望着父王的眼睛。

多年的顽性，被我父王娇惯出来的天真，让我一时也没发觉不对，首到我看见他收敛了他那抹让我觉得有趣的狡黠之色，周身扬起一阵心怀戒备的迷雾。

他越是这样，我却更觉得有趣。

我虚了虚原本定睛的眼神，不紧不慢地扑朔了一下睫毛。

他明显身形一僵，我猜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只遥举酒杯后，将嘴唇轻轻抵在酒杯边缘，又复抬眼瞥了一眼他依旧僵硬的神情，才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杯中是安神酒，除了让我得到一晚离家后久违的酣睡，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新妇于王室礼须拜见王后与王子生母，六王子是嫡子，所以只需拜见王后。

我初到玄国的日子，虽然想家，但我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倒是养成了我一副乐观的好性格，所以对于我要完成的礼仪，执行时情绪也算高涨，有一种完成太傅布置的作业的那种幼稚的积极性。

但王后却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王后不若我母后般慈爱，华贵的穿戴，傲慢的神情，无有不透露着她作为王后的高高在上。

她对我，少言寡语，不过也不是不待见的那种感觉。

更像是懒得搭理，连传闻中婆婆的刁难都懒得施加。

这点倒是跟六王子一模一样。

不仅对我，王后对六王子也是如此敷衍。

或许是儿子肖母，他们母子也许就是这样不愿搭理人的性格。

拜见完王后，己是午膳时分，我与六王子同桌吃饭，他虽食时不言，但却不像是在刻意冷落我。

想想方才王后的冷待，我又听说他少年领兵，想是久居军营，驰骋沙场，孤寞惯了。

我边想边吃饭，虽然他们母子光会给人浇凉水，但六王子准备的饭还是蛮合我口味的。

他己然吃完要去处理公务时，我还在埋头吃饭。

“灼华公主饭后若想逛逛，请自便。”

他说话的风格我很喜欢，又有礼貌，又言简意赅。

其实我知道，可能他原本是想等我吃完再走，但是我因为良好的淑女习惯，吃得实在太慢，他的公务可能是等不了我细嚼慢咽了。

我也不算吃着饭忘了礼数，起身回礼道：“送六殿下。”

他显然没预料到我吃着饭还有空向他行礼，但是同样，我也没预料到他忙着离开还会回头看我。

那个滑稽的场景就是：他下意识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己经熟练行完礼坐回去端回碗了，然后我又因为他戛然而止的脚步，一脸不解的正抬头看他。

我俩面面相觑，最后都默契地挪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六王子走后，我去园中闲逛。

我遣退下人，只留下世子哥哥。

“昨晚六王子在交杯酒里下了安神药，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我们独处时，还是这般不自然，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公主无需向臣解释。”

他还是这样，叫我公主，自称臣下。

我当然知道我们现在关系很尴尬，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没说清楚，我又己经嫁作他人之妇，怎么开口都觉得混乱。

我不想自己骗自己，我此时面对他，无多想起我未曾嫁他的遗憾，而更多的是负担和困惑。

我觉得我总是亏欠他的，但又理解不了他这份迟到的深情。

他对我的“快刀斩乱麻”式的付出，让我觉得我有点嘴被堵住的窒息感。

“世子哥哥……”

我脱口而出惯常称呼。

他听见，皱了眉。

我感觉堵住嘴的布又往里塞了点。

他远比我谨慎得多。

我觉得我是自私的，他这样使我无限愧疚的姿态让我很懊恼。

我很讨厌现在的状态，因为我真的真的很想问清楚，他在盈国时，究竟为什么对我避而不见毫无表示；又为什么那么果断那样坚决，拥有自残的疯狂，也一定要陪我。

我甚至想问他，他到底有没有后悔，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现在的如此疏离，还不如当时选择各自天涯……

当然，我最后都没有问出口，千言万语，凝聚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恳求。

“于归，你能唤我夭夭吗？”

我不再犹豫称呼，他愿我这样叫他，我就这样叫他。

“这里，以后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叫夭夭了。”

他紧紧抿住双唇，真的像一个寻常下人一般，仿佛公主的闺名，是象征僭越的禁忌。

我不再说话，只站在原地，等他回答。

我不曾用哀求的眼神逼迫他，我只平视前方，安静等待。

“夭夭。”

他声音颤抖低沉，不是我记忆里的那声清澈的轻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