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升职记

分明是相同的处境，他起身，尘埃却兀自不染衣。寒衣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张脸烫的不像是她自己的。明明方才轻浮的举动是别人做出来的，但是她这副心虚的样子倒像是轻薄了良家少年郎的登徒子一般。

很快，寒衣镇静下来，思绪也开始清晰起来，于是那神色里便添了几分戒备。这个男子身上穿着的是玄色的长衫，暗色底绣着奇怪繁复的纹路，针脚紧密细致但却丝毫看不出身份端倪。不是宫里守夜太监的装束，也不像是普通侍卫的打扮，而方才一系列的举动表明他显然比她还要不想让人发现。

寒衣从这许多推测中，觉得有一种首首逼近了自己的猜想，难道他是……刺客？寒衣陡然被自己的想法一惊，后退半步，神色不定地看着他。

“我叫墨凉”，像是知道寒衣心中想到了什么，玄衣男子莞尔一笑。

这说了等同于没说，丝毫不谈自己的身份目的，但是仅仅从他主动告诉她名字开始，寒衣的首觉便告诉自己，这个人没有打算杀人灭口。而他面上毫无戒备的笑意令寒衣微微怔愣。那一笑，仿佛惊艳了整个浮世的流光回雪，说是倾国倾城也莫不如是。只是，寒衣不禁嘲弄，大曜王朝还有的城去倾么？

很多年后，寒衣仍旧在想。若不是当初那夜莫不经心的一瞥，若不是顺遂自己的心意踏入那静谧的花影丛中，她与他是不是就如同这海边星月，地上蝼蚁一样难以相交集。

这是承安元年冬月里，她与他第一次相遇。无关乎身份地位，无关乎责任义务，只是相视而笑，有什么东西仿佛不太一样了。

“所以如果你是刺客的话，我今晚会被杀掉吗？”寒衣仰起头来，凝着笑靥。

命运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她不知道如履薄冰的日子里如何活的像自己，只能随波逐流，麻木不己。可就在这一刻，只是眼前人微微一笑，便轻轻巧巧到了寒衣的临界点，轻而易举卸下了心防。而对方还是个丝毫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害怕吗？”他低眉，眉眼分外温柔。

寒衣本欲顶上他一句，可是这时候自己的肚子却不适时宜的叫了起来。

墨凉微微一晒，“即便在下如此秀色可餐，寒衣姑娘也不用表现的这么明显。”

寒衣瞪大了眼睛，明明是自己晚上受罚没有吃饭，却被他这么说，真是……寒衣佯装恼怒，这人好生自恋，真真没个正经。

他凝视了一会儿她眼角眉梢来不及收起来的笑意，却配着不合时宜气鼓鼓的小脸。向她伸出了一只消瘦的手，虽骨节分明，但是仅从凝着的指节便能看出这是一只极其有力的手足以于泥淖中撑起一片天。

良久，仿佛刻意忽视掉寒衣眼底的犹豫，他就这么对她伸出手，白皙的色泽比寒衣记忆里的深雪还要再深上三分。

不久前，有那么一个人在京都的漫天雪地里，也拥有一双有力的手，将她从难民堆里救赎出来，免于母亲的覆辙。却也是那样一双手，将她推进这深宫之中。偏偏，命运由不得她反抗，但她也从不怨恨，那个叫纳兰奕的人。

她从记忆恍惚中对上墨凉的眼，他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黑白分明，连瞳仁分布得也如精心着墨一般，像冷艳的星子，高贵从容。

仿佛受到了蛊惑，寒衣不由自主搭上了他的手。那一瞬间男子的漂亮的眸子粲然若星，熠熠着光。

炫目的耀眼，她心神一晃，却在下一刻身形，被他手臂一带，寒衣低呼出声，下一瞬竟是俯在他背上了。墨凉的身形顿了顿，顿的寒衣很是尴尬，思量是不是来到这宫中伙食好了太多，吃饱穿暖，自己也圆润了稍许。好歹他很快调整过来，像是话江湖本子里想象的一样，飞檐走壁起来，只是需要顾及寒衣，又要专心躲避异物，墨凉委实辛苦了一些。

没有想到这人才见了一面就会背她，寒衣忍不住脸色微红，没被几个人背过，又是个不甚熟悉的男子。若是被大曜王朝那些古板夫子见了定要长吁短叹说世风日下。饶是如此，她刚才却没有半分的扭捏。只是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回过味来，觉得气氛万分微妙。寒衣想要扯一些话题，便于打发她与他之间的尴尬气氛，其实说是尴尬，她想只有她尴尬，江湖人不拘小节，他作为刺客，定是不太八卦的，普通的事情大抵也不会感兴趣。

思及此，她在他背上斟酌开口：“你知道大曜王朝的陛下……”

墨凉的身形又顿了顿，眼里有三分冷清。

“不知道”。

“喂。我还没问呢。”寒衣不禁诧异道。

“……”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近人情，墨凉停了身形，问道：“寒衣姑娘想知道什么？”

寒衣没有察觉到他语气里的郑重，弯了弯眉眼，“你说你大曜的陛下长的是好看还是难看呢？”

墨凉扬了扬眉，“书里不是说他容貌秀美，器宇轩昂吗？长得应该是不俗的。”

寒衣不以为然，“书里说的要能当真才见鬼了，我曾经见过大曜的先帝去洛城最著名的大兴庙堂里，上香祈福。好多人慕名而去，只为一睹先帝风姿，可是人委实太多了。宫里的随行侍卫也不是吃素的。我于是想了别的办法，从庙旁的槐树枝桠上去看。虽然离得远，但我还是看见了先帝从庙堂出来。他有着肥硕的肚腩，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但是若发起火来，肯定那眉毛都会皱到一起去。”

寒衣独自臆想了一会儿，又自顾道:“说是有福相也便罢了，书里不还说他气度不凡，容貌俊朗，神明殊胜呢。都是骗骗不懂事的小孩子的，如今的陛下是当初先帝的五皇子，儿子肯定是像爹的，肯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你是想知道这个么？”墨凉笑了，第一次听见有人敢这么评论先皇。

“嗯。”寒衣认真道，:“当然还有别的，比如陛下他是不是个断袖，白日里和满儿闲话，她便是这么猜测的。”

大曜的陛下是个断袖？他嘴角的笑意终于收拢不住，肆意绽开。

许是夜里的天色过于寂静，墨凉侧了眸，没看到寒衣逐渐泛了微红的耳廓。

墨凉低笑出声，“你关心白渊司的境况，是和这宫里其他女子一样，想要得到他的恩宠吗？”

“才不是呢”，寒衣立时反驳。似是不忿，她在墨凉心里，便是那样的攀龙附凤的女子。

顿了顿，她道:“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为什么？”墨凉挑了眉，似是不经意地问。

“唉”寒衣轻叹了口气，面上有了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重。“兄弟阋墙上位，外戚干政，内忧外患，皇子里他年纪又最小，先帝当初也没有把五皇子当成储君去培养，临危受命，是幸还是不幸，谁也说不准。”

穿过重重树影来到一处楼阁之上，他将她放下，刮了一下寒衣的鼻头。

“白渊司年纪再小，也比你这丫头大上许多。”

这里的楼阁不是这宫里最高的，但是屋顶复杂的设计，却将寒衣的身形遮掩的极好，

“等我”。墨凉低声道，遂而身形一晃，就这么消失在夜空中了。

寒衣似是无所事事，拔了发间不小心掺进去一株杂草咬在嘴里，呼吸着屋顶上暮色深深下的新鲜空气，摇晃着两条腿，好不惬意。

不过片刻，楼阁顶上墨凉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寒衣看他右手背后，左手托着什么，不由好奇，“这是什么？”

墨凉答:“八珍糕，宫里很有名的一道点心，要尝尝吗？”

寒衣撇了撇嘴，这点心哪能填饱肚子。一看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算了，有的吃就好，不与他多计较。寒衣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对上墨凉哭笑不得的神情，本欲逗逗她，没想到会见到寒衣自绝望变得极其大义凛然的样子，墨凉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油纸包着的物什，“这宫里的后妃们大抵都不太喜欢食荤腥，这小半只温热的鸭子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不能再多了。”

“好啊，你笑话我。”宫里后妃们不喜油腻荤腥，他却拿来给她，岂不是嘲笑她寒衣能吃吗？寒衣挥手便像墨凉打去，墨凉不闪不避，只是任由她出了气，才晃了晃手里的纸包道:“真心不吃？”

寒衣盯着食物咽了咽口水，顿时缴械投降。二人抱膝坐在楼阁顶部，看着星月光辉，虽无美食佳肴，但也乐的自在逍遥。

寅时，墨凉如来时一般将寒衣送回了永宁宫，并承诺不久便来看她，再带她去看星星。

看着寒衣安然无恙进了永宁宫的林苑，墨凉若有所思。

“主子，要不要属下去查探一番？”突如其来的影子单膝跪地，言辞恭谨。

“不用了”，他眸中收敛了笑意，神色里多了一抹凝重，“不用多事，朕自有分寸。”

“是，属下遵旨。”